文/刘晓蕾
老太太不仅有品位,也不乏爱与温情。
瑞典电影 《野草莓》,有一句台词:“老而冷酷的妇女,比死更让人害怕”。王夫人和邢夫人老了就不好说,但贾母绝不是。
大观园是文青集散地。黛玉、湘云、宝钗和探春是一等一的文青,人人写一手好诗。
其实,贾府还有一个骨灰级老文青呢。
她不会写诗,但精通音乐。她听戏,要隔着水听,因为“借着水音更好听”。她赏月,要在山上,带全家到山脊的大厅,望月最是阔朗明净。
月至中天,她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又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清风、朗月、笛声、水面,附近的桂花树,完全是场高雅音乐会。众人纷纷表示“涨姿势”,她却说:“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下雪天更是玩心大发,瞒着凤姐来赏雪———“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又气派又文艺。
这就是贾母。
她还是生活艺术家,审美一流。
她带刘姥姥一行人逛大观园,在探春房里,隔着纱窗看,说后廊檐下的梧桐不错,就是细了。到蘅芜苑,见屋子雪洞一般各色玩器皆无,连说:如此素净万万不可……我最会收拾屋子的,让我来,包管又大方又素净。吩咐鸳鸯拿东西来摆,都是黑白色调,很配宝钗追求的简朴寒素。
在潇湘馆,说窗纱旧了:院子都是竹子,没有桃杏,跟这绿纱不配。一旁的凤姐说: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好些银红蝉翼纱,颜色又鲜,纱又轻软,从来没见过,做被子不错。
不料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这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原来这是软烟罗,银红的又叫霞影纱,可惜如今没有这般软厚轻密的了。
然后吩咐:银红的,给外孙女做窗纱;青色的,送刘姥姥做蚊帐;剩下的,做坎肩让丫头穿。处理奢侈品,举重若轻,堪比拿爱马仕当买菜包。
这才是老牌贵族的气派与格调。
贾母是见过大世面的,她是第二代荣国公的夫人,其盛年即贾府的黄金时代。娘家同样显赫,她组织音乐会的灵感,就来自小时候家里的戏班。
老太太不仅有品位,也不乏爱与温情。不用说对宝玉、黛玉和宝琴,即使是清虚观的小道士、穷亲戚,都有怜悯心。瑞典电影 《野草莓》,有一句台词:“老而冷酷的妇女,比死更让人害怕”。王夫人和邢夫人老了就不好说,但贾母绝不是。
贾母看人,也不俗。袭人入不了她法眼;王夫人木木的,她不看好;对邢夫人更是冷淡。她爱的是王熙凤的“泼皮”,晴雯的“伶俐”,喜欢明白、敞亮之人。在她眼里,所谓道德、规矩,不过是纸扎的幌子,装样子就好,平日里最好轻松自在,真性情。
老太太真是老年人里的一股清流。木心说:一个饱经风霜、老谋深算的人,也爱安徒生———这个人全了。
管家理政人情世故更是炉火纯青,连王熙凤也有所不如。谈笑风生之余,该出手时就出手,听说下人玩牌赌钱,立马寒脸搞严打。见了刘姥姥,口称“老亲家”,又亲热又有分寸。
宝钗拍老太太马屁:“凤丫头再巧也巧不过老太太去”,她得意极了:咳,当年的我,比她还厉害呢。
她是“老太太”、“老祖宗”,又是“老菩萨”,在刘姥姥口中是“老寿星”。生活除了欢宴就是出游、看戏,小辈们争先恐后承色陪坐,还有凤姐插科打诨,天天逗她合不拢嘴。牌桌上,赢的总是她。连猜谜语,也有宝玉帮着作弊。
这富贵,这气象! 多少人幻想着能这样心满意足地老去!
但曹公一定是要打破幻象的。他生怕读者沉迷于这无尽的物欲,开篇便借一僧一道之口道出: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悲生,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啊。
秦可卿死前更托梦王熙凤:瞬息繁华,一时欢乐,不可忘了盛筵必散的道理。甄士隐解 《好了歌》:“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鲁迅说:整部 《红楼梦》,悲凉之雾,遍披华林。
这是一本悲哀的书。
然而,彼时的贾家,其富贵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又有一双慧眼,看破这梦幻泡影?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俗世的安稳与富贵里泡软了:贾赦一味好色,正在打鸳鸯的主意;贾政不惯实务,镇日与清客闲坐;贾琏觊觎老太太的值钱体己,求鸳鸯偷出来卖钱;凤姐是实权派,却贪恋名利,早就把闺蜜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
宝玉和黛玉能看破,但并不在意,他们原非此中人。
还有探春,这个有魄力有见识的三姑娘,能看清家族弊病。但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又能做什么呢? 只能小处改观,干着急。
其实,贾母也能觉察一二。
清虚观打醮时,神前点了三出戏:《白蛇记》、《满床笏》,贾母笑称是神佛意思,听到 《南柯梦》,便不言语,心中恐怕是狐疑乱撞。但随后便是焚钱粮、开戏,热闹起来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第七十五回,尤氏在贾母处吃饭,主子的细米饭居然不够。鸳鸯解释道:“如今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王夫人说:“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她并非不了解情况,但无意改变,反而格外留恋昔日的荣耀。
能担起重任的只有贾母。但是,这个养尊处优的老祖宗,在无边的福气里,已经沉溺太深、太久了。
看尤氏吃下人的粳米饭,她只是开了个玩笑: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而众人的反应,是“都笑起来”。后来,知道甄家获罪被抄家,也只是有点不自在,一心想着的还是中秋团圆宴。
自第七十回,贾府便处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黛玉的桃花诗社未起,偶填柳絮词,也是离人恨重;官媒频频上门,迎春就要嫁给中山狼;管家林之孝建议贾琏裁员;凤姐身体每况愈下;惊现绣春囊,大观园被抄检;中秋前夜,贾家祠堂异兆发悲音……
第七十六回,更是凄凉无比的中秋夜。大家团团而坐,凤姐、李纨病了,更显冷清。玩击鼓传花,偏轮到贾政和贾赦,贾政说妻管严喝老婆洗脚水的笑话,大家尴尬地笑。贾赦说偏心母亲的故事,贾母沉默半日:看来,我也要被针一针了。
众人意兴阑珊,贾母执意用大杯喝酒,变着法闻笛赏月,即使夜深蒙眬睡去,也不愿散。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强颜欢笑。当悲怨的笛音传来,贾母终于撑不住,堕下泪来。夜深了,众人散了,只有探春陪着她。
所有的宴饮,所有的繁华,似乎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幻灭。贾府赫赫扬扬,已历四代,“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雪崩发生的时候,没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是告别的时候了。
那个枝繁叶茂摇曳多姿的时代终将过去,迎接她们的是无比荒凉与破败的未来。
有人说,贾母应是在贾府被抄家前去世的,是有福之人。
可是,她有太多操心事。那些子孙们,只有宝玉还像他爷爷,但也不中用,放眼看去,不是败家子,就是歪瓜裂枣,竟无一个是男儿。
而她深爱的黛玉,更是难了的心事。
贾母是爱黛玉的。她安排黛玉住碧纱橱内,宝玉在橱外;看他俩相处融洽,心中喜悦;听他俩闹别扭,又为“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烦恼,口称“两个玉儿可恶”;鞭炮响起,她搂黛玉入怀;有风腌果子狸,也想着黛玉……善于揣摩老祖宗心意的王熙凤,更是开黛玉玩笑:“你吃了我家的茶,怎么不给我家当媳妇”,又拉着宝玉:看,人物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
然而,既有木石前盟,为何又来金玉姻缘呢? 贾母要考虑的,不是儿女的意愿,而是家族的未来,何况还有元春的暗示。
宝玉听紫鹃说林妹妹要回苏州,便死了过去。此情此景,贾母只流泪叹道:原来是因为这句顽话。
家族利益胜过儿女幸福,牺牲的只能是爱情。贾母的见识与品位再高明,归根到底,她与这个制度是同构的。所以,对贾琏的偷鸡摸狗,她表示理解:哪有猫儿不吃腥的,世人都这么过来的。
别以为贾母从此对黛玉冷酷相待,那是狼外婆作风,是高鹗续的。那个颤巍巍抱着外孙女哭泣,对陌生小道士尚怜悯有加的老祖宗,岂会如此狠心!
她只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去世之前,她又是怎样一番光景?恐怕全是不放心。这是福气? 还真不好说。
刘姥姥第二次到荣国府,见满屋珠围翠绕,花枝招展,榻上歪着一个老婆婆,身后有美人捶腿,知是老太太。她连说自己是受苦之人,老寿星生来是享福的,这是由衷的羡慕,谁又不羡慕呢。
刘姥姥逛了年画般的大观园,尝了茄鲞、松瓤鹅油卷,山珍海味,大开眼界。而贾母对螃蟹馅的小饺儿,却嫌油腻。吃遍珍奇的舌尖,轻易不再有惊艳感。她过80大寿,荣宁二府悬灯结彩笙箫鼓乐,摆了好几天筵席,贾母按品大妆一一厮见,谦逊半日,方才入席,别人看见的是显赫,她自己则是道不尽的劳乏。
探春曾感慨:我们一大家子,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竟不如小门小户亲热温暖。
众人支棱着耳朵听刘姥姥讲故事,听得入迷:我们种地种菜,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
这是另一个世界,辛苦但也简单自在,没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关系,不必虚礼迎来送往。
刘姥姥羡慕贾母,贾母会不会也羡慕她呢?
亚历山大说:“假如我不是亚历山大,我愿做第欧根尼”,貌似有点矫情,但或许有几分真诚。
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荣耀,也有自己的局限。贾母大概想不到,贾府“树倒猢狲散”后,竟是刘姥姥救了自己的重孙女巧姐。
命运是如此古怪无常。当一切都成空,有什么是不朽? 这也正是曹公想要告诉我们的,深埋于 《红楼梦》 里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