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南海边的老家不仅有各种美妙的热带水果,还有南海北边的神秘美食。沙虫是难以名状的好味道,放几根沙虫干在排骨汤里,味道鲜美在唇舌间跳跃。湛江生蚝,即便在美食天堂广州,也是美食中的海之珍品。
雷州半岛我写过很多事情。有趣的事,无聊的事;高兴的事,悲伤的事。我大多数时候报喜不报忧:倒挂在树上啦,捉鱼摸虾啦,看守甘蔗林啦,下雨发大水啦,刮龙卷风天上掉下美人鱼啦。
还有很多怪事我没有写出来。
如雷州半岛的雷公掉到地里,被乡亲们挖出来煮了吃等等。
这么怪异,这么神奇,说了你们也不信。
不是我胡诌的,有史为证。唐宪宗代的李肇于长庆年间撰写 《唐国史补》,下篇载:“或曰雷州春夏多雷,无日无之。雷公秋冬则伏地中,人取而食之,其状类彘。又云与黄鱼同食者,人皆震死。亦有收得雷斧、雷墨者,以为禁药。”
后来读美国汉学大家、伯克利大学薛爱华教授的名著 《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发现把我家乡写得高大上,光明全,令人着迷。他也引用李肇这个记载,认为这个传说实在优美。雷公那么可怕,乡亲们却以吃掉的方式,把它们戏谑化了,卡通化了。唐代交通险阻,李肇远在雷州几千里之外,道听途说,未免挂一漏万。他说雷公像猪,这个意象很不美。我的乡亲们看到的雷公,大概是一种鸟类,或鸟形状,类似鸟人。这种鸟雷公样子是滑稽的,并不威严,也绝非恐怖。
雷州半岛的雷公很忙,每天上班打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打雷。这样忙碌,就是神仙也会过劳死啊。雷公们于是筋疲力尽,扑扑簌簌掉下来,落在黄泥地上。雷公们如同飞机失事后弹射出驾驶舱的飞行员,摇摇晃晃,惊慌失措,一落到地上就赶紧朝泥土钻进去。它们的行动像穿山甲那么敏捷,转眼就消失了。
但是,爱吃雷公的乡亲们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拿好了木铲木勺和木盆。一见雷公钻进地里,立刻就挖。挖出来就装回家,烧水褪毛红烧,味道极其鲜美。
还有马蜂窝。“捅马蜂窝”现在用来比喻捅了娄子,惹了祸。但我们小时候在家乡,真的是捅马蜂窝的,而且常常捅马蜂窝。
每个人在人生某个阶段,都会捅捅马蜂窝。有些人是象征性,有些人是真的捅了。我就是真的捅了马蜂窝的那种人。
大概是读初中一年级那年六月底,雷州半岛的初夏,荔枝已经差不多过去了。
但是,竟有一颗巨大的荔枝,峭拔在一棵荔枝树枝头上。如同一座灯塔,如同荔枝女神,在记忆深处闪闪发光,让我牢牢记住了那个时刻。
那时中小学周六还要上半天课,到下午才放学。
放学后,我要骑自行车从河唇镇回坡脊,路程十二公里。从镇上一条柏油路冲下去,过鹤地水库管理局门口三岔路,下车推上坡,连续不断上坡三次,才能到水库大坝上面。
鹤地水库管理局是个大单位,院里十几幢楼房,是办公室;院外有数十幢平房,是家属区。当时管理也没有多严,小孩子都能溜进去。管理局大院里,分成很多部分,都很庞大。大部分地区草木茂盛,曲径通幽。
我和同学张红六结伴回家。天气炎热,不由自主地就拐到管理局边,没进大门,而是在边上大坝溜达。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我们都兴奋到血液沸腾。把自行车一扔,就开始脱衣服。脱得精光,衣服团起来塞进塑料袋里,扎紧口子,形成空气袋。抱着空气袋,我们跃入水中,向对岸游过去。还在河心,就看到遥远的树梢,隐约有一颗伟大的荔枝,鲜红地指引着我们。
我游得飞快,连滚带爬上岸,直扑那棵荔枝树。
背后张红六一边追我,一边大喊:“马蜂! 马蜂!”
我快要笑死:有马蜂你还拼命追?那时十二三岁,深受猴子影响,我们也都像猴子那么身手敏捷。我一跃而起攀住树枝,翻身上树,手脚并用,继续向上。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蹿到最高处,两脚叉开,各自站定一根树枝。我抓住挂着那颗荔枝的枝条拽下来,另一只手探出去抓住。这个关键时刻,我脑袋一麻,变为酸痛,全身麻痹。两眼一黑,双手一松,我从树上掉下来。
托赖上苍护佑,荔枝树下正好是一个草坡,绿草繁茂,成了柔软垫子。我巧之又巧地落下,借力卸力,从肩部翻滚过去,再滚一屁股,这才稳住。
惊魂甫定,脑袋还嗡嗡作响,另一马蜂跟踪追击,又叮了我一口。
我爬起来,晕乎乎的也没看清方向,就落荒而逃。狂奔至水边,一头扎进水里,潜泳十几米,才探出头来。脑袋刚出水面,脑顶上一阵嗡嗡狂响。一团愤怒的马蜂黑压压地追杀过来,沿着我潜泳路线追击。我立即没入水中,继续潜泳。露头吸气,再潜。耳朵里听到马蜂的嗡嗡声,一直追杀到河中心,马蜂们才悻悻然收队,得胜归朝了。
不知游了多久,才到对岸。上岸时,我已经浑身酸麻了。
一上岸,我立即捡起肥皂头,泡水涂在马蜂叮咬处。蜂毒发作,我对周边感觉很不现实,身体似乎正在膨胀。如同被灌进了三桶水一样胀鼓鼓的,朝身体扎一针,也许水就会喷涌而出。
这次蜂毒太烈,涂肥皂也不起作用。我的身体不仅没有消肿,反而过敏了。浑身发红,疹子似的像闪电一样,霎时间透彻了我的身体。
在我的人生中,这是一件大事。我都不敢说出真相,总是想尽办法隐去,歪曲,埋藏。藏一粒芥子容易,藏一座山难。
我一直想把这座秘密的大山藏起来。
现在我知道,内心里的大山,是藏不住的。
我后来给小学生上课,作为例子讲了这个故事。这才发现了一个三十年来混淆不清的事实:上面写的故事,顺序全都是错的。
我在小学和初中时,活动能力都排在全班末尾,我不可能跑得比张红六快。真实状况是他冲在前头,我在后面追赶。眼看荔枝就要落入他的魔爪,我急忙说:“马蜂! 有马蜂!”
我的疑兵之计没起作用。张红六飞快地蹿上树,抓住那颗命中注定的荔枝。不幸的是,我们都没发现,这颗荔枝下埋伏着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如果有足够的理性,我们一定会想一想:为什么其他荔枝都被摘掉了,独独剩下这颗美丽的荔枝呢?
张红六的手刚刚摸到荔枝,就被马蜂蜇了,掉下树去。
见他掉下去,我不知道是被马蜂蜇的。不仅没有去救他,反而乘人之危继续向上,耳朵里听见他大叫:“马蜂!马蜂! 真的有马蜂!”
这都是我杜撰来骗人的,他竟然用来骗我! 哈哈!
终于爬到树梢,抓住那颗荔枝了,然后就发生了悲剧。
自作聪明,乐极生悲,就是我对“捅了马蜂窝”的总结。
眼下正是无数返乡过年的人再次离开家乡的时节。
“家乡”,像一柄钥匙,打开一个内藏丰富的殿堂,对每个人而言,这个殿堂里的内容是不尽相同的,但又有共性:亲人故旧肯定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正如何立伟笔下鲜活道来的那样;儿时的趣事也少不了,正如叶开“自我暴露”的那样;还有亲情和童年记忆缠绕在一起的,像 《奶奶的茶园》 里呈现的那样,也和你我心里的老家记忆一样。
——潘向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