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鲍三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个因缘。
1982年的盛暑我从皖南的宁国县城赶往地处深山的单位,班车因为洪水暴发而停运,只能沿着公路徒步。
公路四十里处有一株据说明朝种下的大桂花树,亭亭如华盖,遮荫五六亩,快走到大桂花树时真是青筋暴绽,汗出如浆,嗓子冒烟,幸亏远远就看见了树旁人家,急急扣门求一口水,应门的老头冷冷地打量了我一下,给了我一大碗凉水,然而接着又让我目瞪口呆,只见他顺手抄过一撮糠麸往我碗里一扔———这,什么意思嘛?!我怒视着他,不给喝,就不给吧,这不是羞辱人嘛。
老头五十开外,窄脸,三角眼,皱纹多,瞅了我一眼说,上海人吧,慢慢吹,慢慢喝。说着径自进去了。
我这时血脉偾张,喉咙干得像有小手从里伸出,但也只好忍着性子小口小口地吹,小口小口地抿,俄顷一大汗淋漓的粗壮小伙子也来扣门,老头见状,伸手就是一大碗凉水,那小子头也不抬咕嘟咕嘟地喝完,说了声“鲍三爷,谢谢”,抹嘴就走。
老头乜着我,我说,老乡,你如果看我不顺眼,干脆骂我几句,何必如此呢?
他看了我一会儿,慢悠悠地说,你不懂,我这是为你好! 将来你会谢我。
我干脆停下,看着他,他反剪着手,看着小伙子的背影继续悠悠地说,你和他比? 他是什么身体? 你是什么身体? 老话说,你是“膏粱之体”,他是“藜藿之体”,这么热的天,赶路的浑身就是个火炉,一大碗凉水下去,就像烧红的砂锅淬入冷水,他“藜藿之体”可以承受,你就不行,痛快是一时的,病根是一世的,懂吗?
“膏粱”与“藜藿”,我当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老先生蹲在地上写给我看,我发现他的字写得非常好,对他顿生尊敬之心,“我叫鲍三,此地都叫我鲍三爷”,他介绍自己的时候也很淡然,按照他的说法,穷人家栉风沐雨从小锻炼的身体,叫做“藜藿之体”,藜与藿都是野菜;城市里吃细粮娇生惯养之人,就叫“膏粱之体”,膏,就是油脂厚味,粱就是白米细粮,不同的体质当然应该区别对待。
我对鲍三爷佩服得五体投地,山野之处居然有如此高人,以后每次经过大桂花树都要拜访他,他喜欢上海的肥皂和牙膏,我每次都带点给他,时间稍久,便发现他其实是当地很有争议的乡医,没有执照,也没有卫生院的背景,但农民什么病都要找他,内科、妇科、儿科。
他原来大有来头,乃上海中医大家程门雪麾下的“江西小药童”,1942年 15岁就跟了程门雪,因为出身婺源药工世家,天性聪慧,自学勤奋又得程门雪的点拨,很快成为药房柱石,想那程门雪是何等样的人呢? 只要知道他的启蒙老师是皖南名医汪莲石,深造之师是海上中医巨擘丁甘仁,长期担任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的教务长,1956年创建上海中医学院并任首任院长,海上名医半出其门,就连国医大师裘沛然亦出其门下,就知道他在上海中医界的崇高地位了。
程门雪的临诊特点是“公然”把病人分为“穷人”与“富人”,认为前者是劳苦大众的“藜藿之体”,筋强骨壮,力主用药如“降龙十八掌”般地“迅猛慓悍”,以张仲景的经典方药为基本模版,加减后大剂量进出。对富人呢,程门雪根据这些病人“易虚易实”之“膏粱之体”的特点,遣方则从丁甘仁的云淡风清,用药轻灵机巧,重视精确配伍和精准炮制。
悲剧是,他固然治愈了不少危重急症,声誉鹊起,却被人私下嘀咕:对劳动人民“下手真重、真狠!”后来就被贴了大字报了。
程门雪去世于“文革”尚未结束的1972年,鲍三却在更早的时候被劝退下乡务农,虽然是个药工,但因为得之程门雪的“一缕仙气就可成道”,他用药和程门雪一样善走两个极端,要么大刀阔斧,要么杏花细雨,如一中年船工患阳明实热,他狠用白虎汤,其石膏 (著名大寒之药) 居然用到200克,省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热症被他一鼓而下;又一次遇到风火水肿者,是个刚插好秧的农妇,他大胆用越婢汤,麻黄 (限制类药) 用至60克,在卫生院的惊叫声中,农妇霍然而愈;相反他对合肥或芜湖市来的干部却“温柔有加”,用麻黄则3至5分 (0.9-1.5克) 亲手蜜炙,桂枝1至3分 (0.3-0.9克),煎水炒白芍;他用苍术,一定要用米泔水先浸,熟地细细炒松,再用砂仁或蛤粉捣拌等,常常“四两拨千斤”,轻剂而起重疴。人或讥他“媚上”,他总是很痛苦,不是认官有多大,是认体质啊! 认病不认人,“膏粱之体”不得不如此啊!
但是一个药童,到底不如程门雪的精妙和老到,有成功,有失手,成功无人揄扬而失手屡遭攻讦,故而只能长期沉浮于乡里,辗转于“藜藿之体”,治好无数的农民而依然没有上升的空间。
还有收费的困境,他长叹一声:不收费我吃啥? 收费呢又非法,好几次我宣布歇业,乡干部和老乡又找上门……
根据贫富辨体质,根据体质决清浊,那是1980年代的一个乡间中医的故事。其见识不知比同侪高明多少。
2014年的时候我去看他,他已先一年去世了,到死,还是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