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世奇
人生的某一阶段,我曾终日游荡在故乡的群山深处,携一册闲书,很多时候却只是枯坐发呆,眼见昔日同伴渐行渐远,我的人生却仿佛停顿下来了。看着朝晖夕阴、雾霭山岚,脑中盘桓的常是古人的句子:“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旷野莽茫茫,乡山在何处。”“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后来,我终于走出了那段“失群”的时光,感谢李白、王维、孟浩然们,没有他们的陪伴,那些日子一定更加黑暗、漫长。
我与诗词结缘,得益于我那颇具文青气质的父亲。他对我的识字教育便是以古诗为单位,至今仍记得他每次将一首诗工楷写在白纸上教我诵读。就这样,认得的字足以看报纸时,我背的诗也有上百首了。放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家庭教育中,这是不太寻常的。较之诗,我与词相遇较晚。五年级的暑假,父亲带回一本 《宋词百首钢笔字帖》 给我习字,于是那个夏天我一遍遍写“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结果字没练成,字帖内容倒是记下了。这以后苏轼、李清照、秦观、柳永等人的作品赏析集,手边能找到的都读了。后来看到“口齿噙香”、“含英咀华”这类词,一下就意会了:这不就是我读诗词时的感觉嘛。
人生总有一些冗长无聊又不得不去的课、会议,在智能手机时代到来之前,我的应对方式是在笔记本上随意默写一首首诗词,如果会足够长,就拣长的默写,记不起来的句子就省略,一首《春江花月夜》,一首《西洲曲》,不行再一首《琵琶行》、一阕《莺啼序》……时间过得飞快,再长的会都结束了。默写的时候,穿过时空的尘沙,只有我与古人凝神相对,自成一个小宇宙,会场的声音仿佛能量幕墙之外的市声,嘤嘤嗡嗡,无足轻重。不知台上的主讲人见我一直埋头做笔记,会不会认为我是个难得的好听众。有时我想,如果我没有读过那些诗词,那种时候,我又会在纸上写些什么? 答案是无论写什么,都不如默写诗词。
诗词是讲究早期缘分的。一个从小不太接触诗词的人,很难想象成年后会有那个时间和心境去细读诗词;而且由于记忆力的因素,一个人能够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基本也都是早年熟记的句子。正是那些早年读过的诗词,无意中开启了我性喜词章之美的基因密码,后来完全不用选择地,我读了中文专业,硕士还读了古典文学方向,并在可以预见的余生都无法停止对文字的痴迷。读诗词到底有什么用,我真的无法回答;我可以回答的是,有一种“用”叫“无用之用”。
比如下面这阕词:
木兰花
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春谁更飘香屑? 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敏感纤细、文采风流的他,曾经拥有一个烟雨江南的国家,拥有这世间最好、最繁华的一切,最后呢? 昨日种种如梦,他竟落得连一身都难以保全,更不要说江山、美人、雕栏玉砌、春花秋月了。人世间自有大悲哀,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个体的人在历史、时间中渺小如尘埃,而普通人所有的情绪———委屈、寂寞、悲伤、欢喜……都能在漫长历史中找到同侪。总有一首诗词,藏在岁月发黄的册页里,等着与你相遇、给你慰藉、令你粲然一笑。当人生中有了诗词,失意时,境界可以阔大,精神可以高昂;得意时,也知道天地高广,“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这样一来便能淡定从容许多。
王小波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当人生中有了诗词,面对秋光萧瑟,你看到“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面对青春流逝,你看到“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面对人生而不平等,你看到“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遇到高洁的人遭遇坎坷,你看到“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看到有人夫妻互相算计,你看到“美人才调太玲珑,我亦阴符满腹中”,遇到有人拥有许多却不快乐,你看到“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借了诗人之眼,看世间万物便飘逸灵动起来。
最近诗词大会大火,有一个段子也跟着火了:读书和不读书有什么不一样呢? 答案是:读了书,看到晚霞与归鸟,你会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果不读呢,你就只会说“卧槽,好多鸟。”少年人的头脑是一张易染色的白纸,那么是浸染“两只蝴蝶”、“老鼠爱大米”好呢,还是浸染“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好呢?
但也不是人人都需要学诗词、背诗词的。见过一些小时候被填鸭了 《唐诗三百首》 的,结果未及成年就尽数还给书本了。诗词还是诗词,他还是原来那个他。杨绛的父亲杨荫杭在女儿选择大学专业时曾对她说:“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这话极是,性之所近,才去亲近,否则必然是人与诗词两相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