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
为了在上海出版 《昆剧传世演出珍本全编》,这些年间我多次去往苏州阔家头巷26号,拜访顾笃璜先生。这是一座修复的明代建筑,紧邻网师园。被乾隆誉为“江南老名士”的沈德潜当年就住这里,如今是苏州昆剧传习所所在地。楠木步柱和青石鼓墩间,弥漫兰蕙之香。顾笃璜先生虚岁九十,思维依然活跃。给他拨电话,不及自报家门,他就听出是我。顾笃璜特意给自己的书斋取名“过愚堂”,将石绿匾额挂在了传习所里。每周两次,女儿其正把他送来拍曲,顺便接待慕名而至的客人。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你无论如何看不出这位衣着朴素、谈吐儒雅的老人是昆曲贵族———“贵族”的帽子是我给他的,老人未必同意。他处理生活琐事很随和,提起昆曲却十分固执,只接受人家称自己是“昆曲保守派”。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起,顾笃璜先生就开始搜集昆剧演出珍本,最近十几年,他与几位助手认真整理、校勘、打印那些稿本,做出版准备工作。他们从徐凌云先生的 《慕烟曲谱》、李翥冈先生的 《同霓裳羽衣曲谱》 《犹古轩曲谱》 以及苏州顾氏过云楼旧藏曲本中,选录出一千四百多折,编成十六函一百六十册,几乎把能够搜集到的明清以来的剧本和曲谱都聚拢了,可谓国内最全的选本。
昆剧传统剧目,包括宋、元、明、清历代流传的作品,既有昆剧兴起以前的古典剧本,又有昆剧兴起以后专为昆腔而写的新作,文学剧本数以千计。而从案头文学经二度创作转为场上艺术时,经历代昆剧演出者的加工,又形成了有别于文学剧本的舞台演出本。顾笃璜先生半个多世纪来尽心搜集、校勘的,正是演出珍本,宾白、曲词、宫谱俱全,搬上舞台就能演出。这部书稿,对于研究昆剧文学剧本的创作与演变,研究昆剧的表演艺术、声乐与器乐乃至舞台美术,传承昆曲这份“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这个出版工程得到了各方面的大力支持。原中国文联主席周巍峙先生题写了书名,昆剧传字辈老艺人倪传钺、王传蕖、吕传洪以及苏州、昆山的几十位学者、艺术家和书画家周梦白、张充和、俞振飞、曾永义、瓦翁等人分别题写了剧名签条,给整套书增添了很高的文化含量。
《昆剧传世演出珍本全编》 于2012年1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十六函,共一百六十册,宣纸印刷,深蓝色锦绫函套,古朴典雅,获得了国内外专家学者的一致好评。但是由于印数不多,供不应求。上海人民出版社决定重印普及版,近日即可面世。使之与更多读者见面,更好地发挥遗产作用,这无疑是振兴昆曲的一大善举。
顾笃璜先生出身于苏州望族,遐迩闻名的“过云楼”,就是顾氏先祖创立的。苏州古典园林怡园,当年便是过云楼顾家的私家花园。上海博物馆的青铜器和书画、南京图书馆的古籍善本、苏州博物馆的昆曲资料……都有顾氏家族的捐赠。他年少时学过西洋画和篆刻(他还曾赠我一本篆刻作品选),读过戏剧史,当过苏州市文化局副局长,又辞职创办苏州昆剧团,当导演。他最醉心的,是昆曲艺术,视之为生命,五十年如一日导之演之、鼓之呼之,从未懈怠,还出版了好几种研究专著。
正因为舍不得丢掉最好的传统,他千方百计地留下传世珍本与音像资料。他说,有些人热衷于推广“转基因昆曲”,他不想看。热衷于昆曲的人,其实对昆曲知之甚少,或者说根本就不屑一顾,他们只是喜欢昆曲这个值得炒作的题材,去谋求名利罢了。年近九旬,他用两句话表述生活信条。第一句话是“不想吃的东西偏要去吃”,比如甘薯、芋艿、山药之类的杂粮,每顿都吃,重复地吃。外面的东西,哪怕龙肝凤髓都是不吃的。第二句是“该讲的话还是要讲”,不能闷在肚子里生气。其实他脑子很清晰,也不会说故意要伤害谁的话,但因为他的话语中往往有真知灼见,不少人仍心怀畏忌。
他告诉我,有一次某市召开表彰会,有小学的孩子们演出 《游园·惊梦》,请他指正。顾笃璜当场就毫不客气地说,你知道这些孩子惊的是什么梦吗? 为什么让十一二岁的孩子扮演卿卿我我的剧中人,追寻情爱之梦?《牡丹亭》是少儿不宜的啊! 《游园·惊梦》是《牡丹亭》 将男女情爱描绘得最为缠绵悱恻的折子,让小学生来演,太轻率了。
这尚是很婉转的批评。我还曾几次听顾笃璜先生忿愤不平地说,过去演《惊梦》,柳梦梅把杜丽娘的手按下了,杜丽娘马上用另一只手把脸挡住了。柳梦梅让杜丽娘到“那里去”,杜丽娘扭肩不去,又想去,把袖子伸过去给柳梦梅,柳梦梅就捏着杜丽娘的袖子拉她去,长长的水袖让角色的神态何等含蓄。不仅是花旦,小生的手指也不可轻易露出,一切都是在遮掩中的显现。现在竟有一张演出海报,让杜丽娘坐在柳梦梅大腿上。他又说,旦角是化妆后吊眼皮,还是吊眼皮后化妆,很多昆曲演员并不懂,常常把杜丽娘演成了扈三娘。
顾老的助手戚启民也是一位对昆曲一片痴心的人。我去他家里取文稿。在一片保留明清风貌的老街区里,转了几个弯,才找到戚启民褊狭的居所。说是家徒四壁,也对也不对———除了狭窄的板床和电饭煲、热水瓶,就是许多像砖头那么厚实的藏书。戚启民自六岁起就听父亲吹奏曲笛,迷恋昆曲。“文革”中,他闭门读书,钻研诗词与曲谱。从工厂病退的他虽孑然一身,仍痴心不改,竭尽全力、一丝不苟地编校 《昆剧传世演出珍本全编》。虽然才年过六旬,已是白发苍颜,一口牙齿全都松动了。
顾笃璜先生以平静的语气告诉我,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培养的传字辈,会演昆曲500出,到了继字辈和承字辈,会演253出,而今天的青年演员只会演屈指可数的几折了,哪怕他们很荣耀地得过“梅花奖”。遗产的流失,还表现在其他方面。演员阵容的强大和舞台装置的豪华,是难以掩盖这些的。而他,宁愿恪守“出将入相”、“一桌二椅”的程式。他不无幽默地说,我不反对革新,但始终强调原汁原味。我所努力的一切,可以称之为“垂死挣扎”,只是希望尽可能地保留传统,这是原生种,是我们的根。
被誉为“百戏之祖”的昆曲,阅尽世事沧桑,几经兴衰。如何抢救、保护、传承,今天仍然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大难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