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
人到了一定年龄,在深浸世俗的时候,还有一点梦想,有时便会忘记老之将至。青年的时候看见六十岁的老人,在那沧桑的形体里有时感到悲哀的影子,那是日暮里的光景,羡慕岁月之痕里的故事,然而却觉得少了一些光芒。现在自己也到了这样的年纪,却有一点木然,仿佛还在旧的轨道上,不知日之将熄。到了耳顺之年,梦似乎渐渐少了,多的是对于世情的留恋,那些日常生活里有趣的花絮,常常成为记忆里的陪伴。
去年看到格非的 《望春风》,发现中国作家恢复了一种写作的精神,那就是从传统的世情中,觅出梦想。文本不再陷于单调的叙述里,有了精神多样性的重奏。这给予我一个惊异,“世情与远思”的想法,就从中而来的。于是对于一些写作的经验有了一点不同于过去的认识,觉得不同经验的综合,也是今天的写作者要做的工作之一。曹雪芹写作的时候,就吸收了前人不同的笔法,这种广博里的深载,不是每个作家都能做到。我们这几代人,很少有这样的本领。
在这几年的阅读里,偶然从作家的文本接受过程发现了这样的问题,比如,读者的评价尺度差异很大,即便是批评家,也在不同的时空里自说自话,彼此难以沟通。中国喜欢看人间的热闹,对于独思里的漫游有时不以为然。东汉的文人看到佛经大为惊艳,这样纯然的心灵顿悟,是汉语世界少有的存在。直到现在,我们的文本里缺少远思,都是历史的惯性。其实,在中国,既有世情,又有远思的作家实在不多,鲁迅、曹禺是给予我们清醒提示的作家,他们文本后的大的哀凉,乃高远的情思的外化吧。中国的新文学起点很高,有了鲁迅的探索,我们的精神版图才有了可与域外艺术媲美的资本。我在格非这样的作家那里看到了这样的努力,真的是令人欣慰。这样的作家即便到了老年,依然有热浪的流动,得阴晴于笔下,释曲直于墨间。梦而不失现实感怀,恰是汉语作家一个传统。
但是世情的纷扰之大,有时也会使人梦碎。许多看破世情的人遁入空门,将自己置于清静之所,以此得无量慧能。这样的选择要有勇气,但因之而使世间纯然,却很难说。所以中国的儒生也学会了进退间的选择,入世时的佛心,在尘世里度己度人,都是让人感动的地方。苏轼的潇洒,有庄子的味道,但佛门的广远之思,乃其精神动人的原因之一。我们看他在日常生活里的自娱自乐,衣食住行里的享世语义,都很儒家。但那背后,释迦牟尼的智慧常常临照,道家的逍遥也翩翩而至,遂有了后人所说的仙气。今天人们说起苏轼来还津津乐道,不是没有深厚的原因。
我自己写一点文章,其实亦有寻梦的冲动。但自知是一个俗人,有时不免粘滞在狭小的语境。想起来可能市井气浓厚了一些。虽然知道那风景里亦有阴影,甚或暗区,总还觉得人间气里有人性的本真在焉。但这样的结果,常常是世情知之甚少,远思也空断的时候居多,不免成了高低难就的人。到了耳顺之年,还被俗意缠绕,那都是未得修炼的缘故。
回想平生,自己做过多种职业:农民、文化馆馆员、博物馆馆员、记者、教师。喜欢、欣赏过各类的人与事。但不能忘情的是那些普通又普通的人的一些生存趣味。记得在乡下和小镇子里,有许多以种菜、种地为生的人,日常的工作很辛苦。但过年的时候,他们组织起乐队集体搭台演出,投入很认真,艺术的技艺非一般人可及。我幼时对于戏曲的了解,都从这些人那里开始,知道了尘世中还有梦幻的释放,精神原也能够如此表达。他们是在平凡岗位上还做一点审美之梦的人,这些人活得快乐、真实,世间常常是这些无名的艺术家描绘出来的。可惜这类的遗存,现在不易见到了。
自从到学校教书,与现实越来越远,借着读书去了解人世,有时候仅仅得到一点点的心得,社会这本大书,要解其一二,并不容易。所以,文章虽写了许多,不过一种书斋之语,对于世道人心有什么意义,总还是含糊的。好在我们还相信未来,在枯寂的日子点缀一下自己的生活,在失去旧梦的时候,还有耐心的等待,以词章的灵光照着夜路,也并非没有收获。我自己喜欢涂涂抹抹,大约与此有关。但若论有多大的意义,恐怕也很难说的。
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叫长椿街,小区建在一座废弃的明清的老园子里。旁边是长椿寺、龚自珍故居等,四周新旧建筑参差,而古树尚存。有时看见这些在旧时光里过来的遗存,想起前人的一些形影,便有皆悉空寂之感,书名取 《椿园笔记》,亦无别意,聊作一种纪念而已。
2017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