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苏州河边,已经十多个年头了。当年买这处住宅的直接动因,就是受了这条苏州河S形河道的诱惑。开发商楼盘盖得品质不高,唯一做得有质量的一件事,是把这条S形河道的平面图,一次次刊登在报纸广告上。
苏州河流经上海市区,形成不少河湾,但这个S形河道最具特点,连拐两个弯勾勒出一个大S形状,怀抱了两个半岛,而两个半岛历史上又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著名的圣约翰大学 (现华东政法大学)就占据了南岸的一个半岛。当年创建圣约翰大学的规划者,是否就看中这天然的河道带来的运气和暗示,我没有考证。但圣约翰大学确实给这个河湾带来了人气和品质,形成了跨度一百多年的河道重要景观。
半岛贴着河面延伸,河面托起绿色葱郁中隐隐约约的暗红色建筑里,天光婆娑中一直深藏着一个历史之谜。每天,圣约翰古老的钟按时响起,在晨晖和暮色中,随着清风远远飘扬,挥洒着浓浓的古意和诗情。历史中的上海,在这敲打了一百多年的钟声里,曾经走出过很多绅士和淑女。在几代人的记忆中,生活中有型有样,有生活腔调的人,太多从圣约翰出来的。即使他们老了,依然保持着讲究生活细节、彬彬有礼、操着纯正严谨的英语、与人见面谈话服饰讲究得体的本色。
与此相对的是在河北岸的另一个半岛——曹家村。我也无法考证这个名号的由来,也许就是一个渔民偶然上岸,看中此地独特的地理位置,落脚此地为生,这个渔民可能姓曹,来自农村,出自一个朴实的名号动机,曹家村就被命名,时间长了,这就成了一个地方。地方形成需要时间和内涵的不断注入。随后的一代代移民开始自然聚集,形成了一种城不城、乡不乡的生活景象。事实上,这个地方也存在了一百多年,也就有了意义。
过去的上海,一条河曾经隔着两个世界:一边是上只角,苏州河南岸盛产名流、洋人、商人;一边是下只角,北岸集聚苦力、流民、逃荒者。直到20世纪中期,苏州河还像象棋棋盘上的界河,河两边生活着两个不同的人群。操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轻易不能越界。
发轫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城市大规模改造,终于给模糊这个边界,创造了可能性。城市改造的滚滚洪流中,身份和地位一日三变。当然,改变名号是一回事,可要彻底颠覆这个名分却依然需要时间和漫长历史沉淀过程。
如果说陆元敏的苏州河照片还有一种东西可打动我们,那就是里面有曾经的生活和历史,提供的历史现场让人感动。绘画艺术家们更是一次次以艺术的名义,充当了城市微空间干预的急先锋,开始了对苏州河的任性解读和随意建构。随后纷至沓来的是混淆着不同目的和企图的各色人等,让这条河经受着摧枯拉朽般的突变。
住在苏州河边,最富有身体到精神感受的,是可以每天听着圣约翰大学依然清幽的钟声起床。站在自家的阳台上,远远地眺望着这片绿色和赭红色组合的建筑群,心里就十分安静怡然。移步靠近阳台边沿,眼光从远处圣约翰大学收回,却落在了脚下那片青瓦、破墙、斑驳的一片棚户屋顶上。建筑和屋顶的青瓦,以几何图形不规则的秩序自然排列,显然,这种建筑秩序没有设计,是民间朴实劳动形成的块面结构。这些建筑元素典型地表达着地方特色。看久了,我就喜欢在每天夕阳西下时,俯视细读这些极有秩序,却十分破败的屋顶,关注曹家村屋顶的细节表达。屋顶上稀松的枯草,数度春来返青,秋去枯黄,常常掠过惊鸟和春来秋去的雁群,使得这片棚屋有了时间和空间的意义。因此,有不少学界朋友和艺术家来家做客,都喜欢靠在阳台上,俯视这片建筑,他们期望能去定义这充满历史沧桑和生活气息的地方。更有不少当代艺术家们,固执地认为,这是历史之手捏出的一个充满矛盾和冲突的艺术装置作品,所以,它应该保留。
可艺术毕竟不能替代世俗生活。包括我在内的绝大部分生活在这儿的市民,都急迫期待曹家村尽快消失。
如今旧区改造推土机瞬间把曹家村破败的建筑铲除了。也铲除了我天天站在阳台上,俯视曹家村所产生的那种既怜又厌的复杂感受。当把曹家村与对岸圣约翰大学旧址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一百多年来形成极大反差的建筑景观,带给我们的那种记忆和怀念中,时不时会飘过阵阵忧伤。亲近和迷离,仍然撕裂着我对苏州河深刻的印象。
作者:王国伟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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