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曼塔,想,就是个小城吧。有海,有渔船,有海里鲜美的吞拿鱼,还遥见南美安第斯山脉的山。是在夏日的赤道边上,预料阳光异常凶猛,却还能忍受,走到树荫下,烘烤的热度褪一半。
莫小看曼塔,厄瓜多尔一个十多万人口的边城,1200年前即为一支印第安部落的首府,传下一绝活绝技:天下无双的草帽。
咦,草帽不是巴拿马的专利吗?巴拿马草帽之名,众所周知。
记得2010年上海世博会时,我遇见一厄瓜多尔人,叫科雷亚。他送我一顶很有模样的白色草帽,特别说,巴拿马草帽,其实是厄瓜多尔人做的。听了有点一头雾水,当时并未深究。
不想一个不小心,我万里迢迢到了厄瓜多尔,得以直面全世界出名的巴拿马草帽在原产地的“精打细作”。
巴拿马草帽盛名的源起:二十世纪初,几万大军建造巴拿马运河。建造地近赤道,热带雨林,瘴热,炙晒,难以忍受的酷暑。巴拿马的邻居厄瓜多尔人便送上了降温的草帽,送上一片凉荫。之后,美国总统罗斯福来视察工程,也头戴草帽,手里挥动草帽,还在演讲词里对这草帽颇多溢美之词。从此,不是巴拿马生产的巴拿马草帽,四海扬名。巴拿马草帽从低级到高级,20个层级,几千美元一顶草帽,不稀罕。据说世界最贵的一顶巴拿马草帽,十万美金,曾戴在英国王储头上。
那天,我们的车在曼塔驶到一处四通八达的市街中心,蓦然有人惊呼:“编草帽的女神啊。”女神是一座硕高颀长的塑像:一个美丽端庄的女士,艳丽五彩的土布盛装长裙曳地,略弯腰,高耸的胸膛下,是一顶正在编织的草帽;草帽如一件神器,被她双手恭敬地捧着,圆圆的帽檐口,围一圈纤维流苏,瀑布般垂下。
又想起科雷亚,世博会那年送给我那顶巴拿马草帽的厄瓜多尔朋友。我曾对他说,哪一天到你的赤道之国去啊。他大笑:一切皆有可能。他说很久前,他就想到中国,到上海,一个很遥远的梦。但有一天,他的政府告诉他,你去世博会,看看发生奇迹的上海;你是100个官员里选出来的,带上50顶送给上海朋友的草帽吧。上天的恩赐,他就乘了几十个小时的飞机来了,旅行箱里全是草帽。
今天我想告诉科雷亚,你的最好草帽的故乡,我终是来了。
在车上,向导用快速卷舌的西班牙语说,再有人翻成英语,再转换成中文:16世纪时,西班牙人入侵厄瓜多尔,看到当地印第安土著居民戴一种头巾,叫托奎拉(西班牙语“Toquilla”即“头巾”),它就是巴拿马草帽的初型。托奎拉又是一种长叶状的草,含有细长的纤维,重量轻,韧性强,易弯折,是编织草具的绝佳材料。世界上最好的草帽,就是托奎拉草做成的。
我们的向导叫乌尔法罗,年轻,略矮的个,浓眉凹眼,一顶巴拿马草帽不离首。他说:看托奎拉,要上山。
车在砂石的山路穿梭。近赤道炙热的阳光灼照,蓝天下有大片鱼鳞状的白云,两边有简陋的屋舍,还见大片绿树农田。来到一处山腰的高地,簇拥着两层三层的楼房。楼房外墙漆着白色、黄色的涂料,有的外墙就是裸露的红砖。高处鸟瞰,开阔的砂石路通向远方。乌尔法罗说:此地周遭即是工厂开发区域,有各种手工制品在此生产。
我步入制作草帽的工场,几百平方米局促空间。进门就是一株株绿色长叶的托奎拉,并不起眼,和棕榈叶相似。第一道工序,有人将一株株托奎拉用力击打,褪去绿色的外皮,便露出内里的白色纤维。之后,见几位女工,一下一下重复动作,将白色纤维甩向密密匝匝的几排铁钉间,将纤维分解至细如发丝。下一步,将丝丝缕缕的纤维,在简易的分组机上排列,使其集束柔韧。惊奇的是:有一台历史悠久,像极中国黄道婆年代使用的纺织机,“咔咔咔”地纺着托奎拉的纤维。
那一道道手工加简易机械的工序,裸露给外来者观赏。员工没有统一工装,头上戴着蒙灰的白帽红帽黑帽,有人还戴着防尘口罩。简陋工场,暗灰色彩,尘霾飞舞,但有着一群群斗志昂扬的劳动者,脸上汗水涔涔,始终露着自信饱满的笑。
我们看到的,仅是制作草帽的初始几步,是分解托奎拉原材料的简单步骤。编织一顶上品草帽,慢工细活纯手工,时长半年至一年。
观者中有人摇头,感慨:绝美的草帽,竟脱胎于如此落伍的制造手段,历经如此漫长的艰辛劳作。
乌尔法罗则说:曼塔的草帽,就因为漫长的手工,才无比精致、珍贵,“那也是我们祖先传下的恩泽。”
闻之肃然。乌尔法罗的血脉里,有印第安人祖先的遗传。
还是要致敬托奎拉。这有着长长纤维的像是叶也是草的植物,生长在壮观起伏的安第斯山脉,蓬勃于赤道的厄瓜多尔土地,持续的高温和雨湿将其养育,使其坚韧,使其强固,使其柔软,使其阴凉。天赐人识,终被土著的印第安人挖掘而出,配以良好的手工编织工艺,先做成劳动者遮风避雨物,后一步步演绎为绝世时尚精品。
离开曼塔的那个午后,我们徜徉在市中心的草帽市场。满街的草帽店铺,满眼排列壮观的草帽,到处是双手高举草帽吆喝的人。还见一辆又一辆红色轿车黑色轿车浅色轿车,也整齐列队,每辆车的车身,皆被草帽遮蔽。车前车尾窗玻璃上,各种草帽上下左右挤簇,争奇斗艳——草帽原来可以这样气势磅礴热闹快乐地出售的。
一家售帽大店,门前一巨大圆形草帽为广告招徕,但人群都为门前一编织草帽的老者吸引。她肤色黝黑,脸皮褶皱,人前倾,胸前压着一顶已经编织大半的白色草帽,编织的手指异常灵巧。她的笑靥,仍可见年轻时姣好面容的韵味。乌尔法罗说:三十多年前,此处就这一家又小又破损的草帽店,当年,这位大美女便在店门口编织草帽,吸睛无数。三十年多后,她早就是这家大店铺的女主人了,依然盈盈笑脸,不言不语,手指翻飞,编织不辍。
草帽,世人只闻巴拿马,谁人识得曼塔人。
但曼塔人不争,不辩。纠正巴拿马草帽为曼塔草帽?辛劳的曼塔人闻之一笑。真的是“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痴迷的电影《人证》,有首悲怆的“草帽歌”:“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很久以前我失落了那草帽,它飘摇着坠入了峡谷,掉落在那山坳,就像你的心,离开了我的身边……”草帽让情感高扬,成为永逝的珍贵,乃至悲情的象征。
巴拿马草帽的名,终是成就了厄瓜多尔在草帽世界的飞扬和传奇——托奎拉草制作出的草帽,已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曼塔人,有滋有味地吟唱着自己的“草帽歌”。
作者:郑宪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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