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月,我爷爷夏衍去深圳,他写信给我:“你要好好‘管家’,趁平静的日子用功。”
1986年5月,爷爷去上海,他写信给我:“委托你的事不要忘记,好好照顾球球、黄黄(他的两只黄猫),及不让它们上树。”
1992年4月,我参加工作后,去沈阳营口农村“社教”,爷爷回信给我:“信已看到,多见见世面,是件好事,可以多了解一点中国的实际,中国的‘国情’。……三个月会很快过去的,还是利用这个机会多知道一些实际生活为好。中国农民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要努力适应环境,多看,多想,注意身体,多来信。”
我小时候,家里先后发生过两件事情,让爷爷觉得,我这个孙女是靠得住的。前一件是我们家的黄猫松松,夜里外出打架,被人打伤了,拖着后腿回到家,半瘫了,小便失禁。我强烈主张不能放弃,每天早晚去照顾它,我爷爷赞同。松松被养在客厅,他卧室的门外,爷爷及全家,还有来往的客人们都要忍受着臭气熏天的猫尿味,半年后,松松痊愈了。后一件是我奶奶晚年瘫痪在床,她的房间不肯扔东西,我去给她收拾,还被老太太骂了,我不管,“强制”执行,帮她换掉了被褥,这件事情被我爷爷大大地表扬了。后来,他要带我姑姑去外地,就说老太太可以交给我来管。那时候,我应该是十三四岁。
我奶奶是1984年10月1日中午在家中去世的,灵车来接她的时候,我爷爷特地站在家门口,送她走……
在我们家,除了我爷爷,没人看好我——当然,这已经足够了。他夸我说,每次他回家,汽车刚刚停在大门口,我就会听到声音,跑出去接他。还有一次,我无意之中说的一嘴:“我们要对爷爷好,爷爷在‘文革’中吃了很多苦……”这句话让我爷爷感动了。
我写作文,不是爷爷教的,是在学校里学的时间、地点、人物。他知道我偏科,语文和历史是强项。有一天夜里,他已经睡下,我坐在他的被窝边上跟他聊天,他说要告诉我一个自己发明的记住中国古代历史纪年断代的方法,他从战国春秋、秦汉开始讲起,一直说到明清,我当时听得津津有味,遗憾的是,后来没有记住。
他鼓励我多看杂书,特别提到要多读清代小说。他的书报杂志很多,我经常跟着他看。上海宋庆龄福利会每期都寄来的《儿童时代》和叶君健翻译的《安徒生童话》是给我看的。
每天上午,报纸一来,我爷爷就会放下手中的书,开始看报,厚厚的一摞报纸,他一直要看到快中午。他看过的书会折上一个角,我有时候拿过来翻,他从不反对。所以,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懵懵懂懂地读过《张国焘回忆录》和斯大林女儿的回忆录,看不懂内容,就读文字。我就是这样从小看家里的香港报纸,认识繁体字的。
我爷爷读书看报,听广播,跟客人谈话,一般都不会把我轰出去,很多时候,我会在旁边接待,给客人送茶,给他加水。当然,他年事已高,我也会扮演得罪人的角色,限制客人的谈话时间。
我爷爷喜欢我在他房间里待着,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听刘宝瑞的相声《买猴》,我笑得前仰后合,都快出溜到椅子底下了,把在隔壁睡午觉的姑姑都给吵醒了,我爷爷觉得挺好玩。
爷爷也让我帮他誊抄稿子,我记得,他有一篇文章叫“看洋人演京剧而大悦”,我当时趴在客厅方桌上抄的时候,正好有客人来访,我还被人家表扬了一通。
上海乌鲁木齐南路178号的夏衍旧居
我还为他代过笔。郑君里夫人黄晨写信给他,请他为《郑君里文集》写序。我当时刚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爷爷就在黄晨的信封上写了“沈芸办”,让我先写一稿,然后他自己在上面作了修改。他的稿债太多,请人代笔的情况有过多次。蔡楚生的碑文,是我爷爷请黄苗子代笔的,然后也是他自己改了一遍,黄苗子看后说,“老头子改过的地方,比我写的厉害。”还有罗孚为他代笔,给聂绀弩的一本集子写序,据“罗孚日记”记载,这篇他一字未改。
我小时候在礼士胡同上小学,旁边就是刘墉府,电影局的办公地,那是一个漂亮的大院子。我们家当时住在南竹竿胡同,两条胡同正对着,很近。我爷爷常到那里看片子,我也经常被带去。李翰祥的《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拍完后,有争议,我爷爷去看了一下午,记得是陈播和丁峤专门陪他看。有一次,他带我一个人去看严浩的《似水流年》,整个放映间一共就三个人。
我爷爷爱看科教片,他一口气能看两到三部,瓜果棉桃之类,我看得哈欠连天,他却是兴致盎然。还有一次是看《苔丝姑娘》,由于涉及到当时敏感的两性问题,没有带我去看,我很不高兴,理由也很充足,因为那是一部名著改编。
我爷爷培养了我的个性,他很赞赏我有想法,而且敢于大胆地表达出来。电影《红衣少女》的导演陆小雅曾经专门来跟我说,“夏公喜欢这部片子,是因为妹妹这个角色的性格像他的孙女。”那一次看片子,我就在边上,同看的还有周扬、苏灵扬夫妇,我爷爷看到一半就很开心,其中有一句台词是,妹妹说:“长大了,我想搞民间文学!”片子演到这里,我爷爷高兴了,马上指着周扬说:“好!中国民间文学的头儿就在这里!”他的情绪感染了周扬夫妇,三位坐在前排的老人开怀大笑。
《红衣少女》和《乡音》在竞争当年的金鸡奖时,在业界产生了分歧,那时,诗意电影很时髦。但我爷爷支持《红衣少女》,我的理解是,他在《乡音》里看到了落后的暮气,而《红衣少女》让他感到了希望的朝气,他肯定认为,这不只是形式上的问题。
在经历了大磨难以后,我爷爷仍然不改初衷地坚持,个性对于人是最重要的,性格即命运!
爷爷很不喜欢我在电影学院学来的论文体,我写过一篇评琼瑶言情剧的文章,发表在杂志上,我爷爷看了一个开头就给我扔出来了。他认为这种对西方理论食而不化的晦涩文风,注定不会让我走得很远。他希望我读好中文,扎实地研究历史,用最平实的笔法来叙述。同时,他也不断给我的电影热情泼冷水,他几乎没有灌输给我电影方面的观念,他认为,作为一个人综合教育的基础,电影的面太窄了,不足以支撑知识结构的全部。这些道理,在他离开以后,我开始愈发清晰了,最终还是回到了我爷爷希望我的,文史方面的研究和写作上来。
我写的有关我爷爷的第一篇稿子,是在他生前,不敢给他看,更不敢拿出来发表,爷爷很好奇,他背地里跟人打听,问:“她都写了我些什么……”后来,我将这篇文字里的素材,写进了《爷爷的四合院》。
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他的文章,是1995年他去世后的祭文《天上人间》。这是我写过的最难过的一篇稿子,我一边给他整理着年表,一边写,整个人的情绪都被悲痛埋葬了,等到文章在杂志上登出来了,感觉手握紧的拳头还没有松开。
就这样,一篇一篇地写,断断续续地写,写到今天,转眼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这中间,我出版了三本本职专业研究的专著。
写的过程中,我没有多想,兴之所至的色彩更多一些,在写我爷爷的同时,也写了在他身边的,我接触过的、见过的人。不拘泥于文体,无主题或者是跳跃式主题。
感谢吴彬老师,一下子就拽出了一根红线:那一代文人的风貌。
1924年,24岁的夏衍在日本留影
黄永玉先生更是精彩!他欣然书写了我爷爷的那首诗,然后问我:“这首诗应该后面还有吧?”是的,这首被我爷爷称为“似诗非诗的东西共十四行”。
我爷爷一生只写过几首为数很少的诗,大概也就是三四首。这首诗有故事,是剧本《戏剧春秋》的“献词”,写于1943年的重庆。
献给一个人,
献给一群人,
献给支撑着的,
献给倒下来的;
我们歌,
我们哭,
我们“春秋”我们的贤者。
天快亮,
我们颂赞我们的英雄。
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
疲惫了的圣·克里斯托夫
回头来望了一眼背上的孩子,
啊,你这累人的
快要到来的明天!
写这首诗的那一年,我爷爷43岁,那是一个属于他的时代,所以字句里带着豪情和憧憬。
我爷爷这一辈子,是很辛苦的,也很艰难。他活了95岁,一生的好日子,早年的留日,从抗战到解放初,和晚年的劫后余生。相比他同时代的很多人,他还算是幸运的。
这首诗似乎有预言性,对他们那一代人。
“明天”到来了,但不会总是鲜花和掌声,依然会有大丈夫的血和泪。坎坷、罹难、苍凉、无奈……冷酷的命运将一次一次把他们抛向苦难的边缘。
而在这被放逐的过程中,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风骨。
献给他们……
2018年5月9日,于北京
作者:沈芸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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