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6日,2014姚基金希望小学篮球季在四川省绵阳市北川县落幕。在当日进行的最后一场表演赛中,姚明作为教练执教其中一支球队并现场教授小学生篮球训练要领以及各项篮球技术,与小球员一起享受篮球带来的快乐。[新华社]
我说,那是个奇迹。丁点头,的确是。我们厂,当时两千多人,周围不少是万人厂,曾经的篮球比赛名次廿五开外,突然,我们崛起为冠军,在七十年代中的老闵行。
都疯狂了。
那是个“一只电影院,一只百货店,一只小公园(红园),一只饭店(老正兴)”的年代,什么彩色也没有。人住在厂集体宿舍,一周回市区一次,面对枯燥的“八小时外”。一天,厂级干部“老班长”找到丁:你以前打过篮球对伐。我看了一个人打球,你去和他过过手——在工具车间边半个场地的烂泥地篮球场,丁对上了卢,一个下放的公安干部,有专业背景的篮球手。
丁和卢在单人对抗中战得难解难分。卢打得华丽,丁轻盈潇洒。老班长在一边看,醉眼,一颗种子落心田:星星之球,可以燎原。老班长要“篮球兴厂”,提振工厂工人士气,要让小青工心里有一样叫得响的骄傲,“至少,让他(她)们在谈朋友时挺起胸”。
于是有一天,一块厂内的农田被推整成一方标准篮球场,浇上黑色柏油,南北两边设几级楼梯看台,顶上挂白炽巨灯,以利晚上挑灯夜战。原来的烂泥地球场,遂成历史。
伯乐相马,满世界寻千里良驹——
阿福本来在乡下农场,一次和厂里友谊赛后,被老班长相中,“不惜代价,挖伊过来。”那时厂里急需大批女工,原计划从农场招六十个娘子军。上面领导说:想好了,多来个篮球手,你们厂就少进四个女工。阿福后来知道此事,深感对不起工厂兄弟:少来四个花样女工,厂里多出四个潜在的“困难户光榔头”。
出身少体校的华,由上海螺帽厂来工作培训,球一出手,被老班长铆牢,“扣下来,当中锋。”之后再引入一米九五的金,一个水平更高的中锋。搞定交换的代价,是“工厂痛失两名技术骨干”。而这样一来,篮球队有了两个鹤立鸡群的双中锋,牢牢把住制空权。打前锋的“小煤球”姓苏,入队前在一家煤球店卖煤饼煤球,白天的脸也和夜里一样黑,一朝调令来,告别煤世界。
于是就有了新冠军诞生的那场球——挑战原来老闵行篮球霸主:汽轮机厂。我对丁说,四十多年前那场球我看的,两千多人观战,人浪汹涌。男女小青工穿各式工装,振臂,呐喊,跺脚。我们一遍遍呼唤打球者名字、绰号,宛如呼唤今天的歌星明星:阿福,小煤球,小开水,老骨头……
这场球打得最好的是前锋丁。丁身材颀长坚挺,一头飘逸黑发,双肩微扛。双方战到最后时刻,比分撕咬杀红眼,丁整个人重心往胯下一压,双肩兴奋地耸动两下,遂碾压式地冲入战阵,持球到达篮下,一下冲拔而起。便在此时,对方的主力9号“抬了他一个轿子”——一记凶猛防守让他肩背落地。但球依然杂耍般弹框入,还加罚篮。罚篮无法进——丁肩上锁骨脱位韧带撕断。
但就赢了这几分球。瞬间,江山易帜,千人欢呼,丁被人簇拥抬起,急送医院救治。
球队出,球迷随,不但在厂里围观,还跟定球队全上海征战,风雨无阻,乘着厂车走。厂车是一辆辆卡车,裸露的车架套上黑色帆布的雨篷,人在雨篷中站着,还唱歌,唱的是“我们工人有力量”。老班长“篮球的骄傲”在凶猛发酵。
一下子打出了名气,旁人难免视你为“眼中钉”“暴发户”。那年我们人员齐整,有高度有速度有命中率,一路过关斩将,挺进到区的冠亚军战,王冠之争。对手被称为“城市第二工人篮球队”。体育场破天荒卖票,一张五分钱,人满场,爆棚。开战,几套战术轮番轰炸,阵地战内外结合,防守反击一条龙彰显效果,快攻传切配合,高中锋补充跟进,打得“城市第二工人队”左支右绌,上半场净输15分。眼看胜利在前,下半场风云巨变,裁判凛然挺身,将我们这边三大主力悉数罚下,对方犯规则“眼开眼闭”。全场打完,四分告负。
当年厂队之魂阿福,比赛中摘分防守满场飞,就差跑死累瘫在篮球场地板上,却在最关键时刻被裁判手一挥驱离出场。完赛,阿福抱着队友痛哭,热血、热汗、热泪流。
有人说话了,大声:“哭啥,没人比我们好。我们最好。”再补充,“我们就是最好的。”
恒说的。
恒是个超级球迷。超级到什么程度?每场比赛必跟随,训练也日日前来点卯,球队像他家一样。他不会打球不碰球,不是教练胜教练,谁在比赛中滥竽充数,惜力偷懒,必在一边冲其怒吼咆哮,不管你球技多高。恒有什么背景?什么都不是,车间一个一线工人,但人长得相貌堂堂,微微的络腮胡,浓眉深目;只要不着工装,穿戴永远亮眼齐整。丁说,他就是个不懂篮球却把篮球当了自己生命一部分的人。
那天争冠赛,老班长先对球队落败很生气,但听了恒的话,细思展颜,说,对的,这球没输,球就是我们好。不是阿Q精神。要重奖,发奖金,篮球队每人两元钱。大家奖金合起来,共40元。择日一齐前往淮海路上的美心酒家。20元一桌,两桌。一醉方休,“开心得不得了,感动得一塌糊涂”。从那天起,不打球不碰球的恒,真正被篮球队的人尊崇。
印象很深的还有和北桥驻地部队一战。北桥部队当年在上海篮球界有名声。我们厂篮球一飞冲天,成为老闵行新贵。北桥部队就在几公里外的隔壁邻居,闻之,上门挑战。这球怎么打?有人说:军民团结如一人,篮球场上让一让。恒怒斥:“错,尊重解放军,场上就要下战书,发力打。军民鱼水一家亲,篮球场上谁怕谁。”老班长笑笑,点头又摇头,改几个字:“军民鱼水一家亲,篮球场上兄弟情。”恒写一手好魏碑体,字字遒劲,悬挂在比赛场地中央。
那天,恒带领大家嘶喊助威,有两句话隽永回味:“军民鱼水一家亲,贴牢亲人解放军——防守!防守!”
这场球,差点崩盘,全军覆没。全场落后,始终追赶,多时落后20多分。最后赢在防守,惨胜,输赢最后一个球。球场下来,部队过来个大汗淋漓的人,敬礼,对也是大汗淋漓的恒说:“今天知道了,憾山河易,撼工人老大哥地位,没可能。”惨胜过后好心情,军民鱼水亲上亲。晚上,一号路兰坪路口,老正兴饭店不关门,生煎小笼阳春面,加一杯一杯冰镇啤酒热咖啡,庆祝。
但是,日日来球队点卯的恒,在有一个重要比赛的那天,缺席了。让人更错愕震惊的是,一日缺席,永远缺席——他竟毫无征兆地选择了远行。因为他过于执拗地爱一个人,那个比篮球更让他爱的一名女子。而最后的无法获得,让他选择了极端,一条路走到了黑。他的激情和激烈,给人以号召和励志,但留给自己的背面,竟是一幕惨烈的悲剧,点燃了他人,灼尽了自己。没和篮球队任何人告别,没和老班长打过一点一滴的“招呼”,没有挥一挥手,就倏然离去。26岁,一颗急遽坠落的星。
就在那年,凭着和“城市第二工人队”比赛中的表现,丁和篮球队另外三个队员,被征召选入区级队,并全部担纲主力。在来年的全市城市运动会上,他们打出高光表现,最后摘下最高荣誉的桂冠。
如恒所说,也是前锋丁他们几个的心心念念:
“我们就是最好的!”
丁说,那一年,他们篮球队全体,加老班长,高高举起一只胜利的篮球,一起祭奠了恒。
作者:郑 宪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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