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过年便能想起的美食,大多与童年记忆有关。比如我小时候,家里由外婆执掌厨事,到了年三十,她会将一年中积存下来的黄鱼肚——那是黄鱼的某一内脏,即通常说的鱼泡泡,晒干后细细一条 ,黄不溜秋,很难看——用油炸水发等多道工序,变戏法似的弄出一大碗香香的有嚼劲的好吃东西来,放在汤里,惹得家里的弟弟们争相捞抢。此等美食,如今也有,都是大工业生产,上宴席餐桌,似乎与鱼翅、鲍鱼同等级别。在当年,则是由勤俭持家的外婆,以集腋成裘的恒心和耐心,365天地惦记着,从一条又一条小黄鱼的肚子里掏出来、洗干净、晒成干,然后于大过年之际,成功地以传统民间之法,达到了变废为宝的至高境界。几十年过去了,每每忆起这份美食,外婆的音容笑貌便犹在眼前,只是到了现在,还有多少人还在坚守着她们这一代人的勤勉和能干呢?
藏于记忆深处的美食,逢过年时从脑海中浮出,往往是人生某一段历程中的某个印象深刻的闪光点,突然一闪,于是就带出了那一大片刻骨铭心的旧日时光来。年前与几个当年的知青相聚,谈起那时在广阔天地过年,一个个都沉湎于一二十岁时的青春岁月了。一位说,云南老乡制成的腊肉,其对猪肉精华之浓缩,天下无敌,后来也就没有再吃到过;一个说,安徽江淮地区过年时家家都会在炊烟升起时透出让人馋涎欲滴的鸭子香,他们是将自家养的、重盐腌成、经年风干的咸鸭,挂在饭锅上蒸,任其往下滴沥,鸭子软了,饭也熟了,别说那鸭,就是那滴过了油的米饭,真是要有多香有多香,我可一口气干掉它三大满碗!更有一位如今已年近七十的“老三届”大姐幽幽地说,我不行,总是融不进那里去,逢过年就千方百计往家跑,只有一年,不让回,爹娘就给我寄来用广口瓶装了的两样菜——一个是咸菜肉丝青椒毛豆子,一个是油煎红烧带鱼,我最爱吃的家乡美味啊,跟一位一样回不了家的插妹共同省着食用,从年三十吃到年初五,这年过的,都开心死了。说着说着,当年的辛劳苦涩便全挥去,人生的一段历程,因忆起美食而有了闪回,白了头的插兄插妹们于是就相约年后春暖花开时,“再回去看看”了。
因过年而忆起的美食,因人而异,因地而异,还会因时而异。有个有趣的民间传说流传甚广:宋帝赵匡胤遇叛军兵变,流走荒野,饥饿难忍之时,一位乡间老者赐予其一份小豆腐拌菜蔬。帝觉此菜色香味俱极佳,问之,答曰,红嘴绿鹦哥是也。帝大难不死,回京依旧天天过年,日日山珍海味,终腻,想起了当年之美食,遂委派众臣遍寻此小豆腐拌“红嘴绿鹦哥”。豆腐好弄,这绿鹦哥却不知捕杀了多少好鸟,又害苦了多少个失败而归的下属。故事最后解谜,原来那份菜,乃绿叶红根的菠菜也。这个“赵匡胤吃小豆腐”的传说,倒是包含了一个真理:所谓美食,其实是很难定评,很难定论的。此情此景,彼时彼地,这年月那年月,人各不同,经历迥异,对美食的记忆,何以会有个统一标准?
近年大家生活改善,逢过年吃荤的吃得头昏,于是有一只叫做“八宝菜”的,进入“网红”之列,成了上海地区江浙一带许多家庭众多市民年节时段必不可少的美食。那是一道全素,混合地炒着雪里红咸菜、发芽豆、金针菇、烤麸、黑木耳、冬笋、五香豆腐干、胡萝卜丝等等,基本上是八种,在组合上有时候好象像会略有点变化,比如进去些水笋条、黄豆芽之类。如此美食,其实是适时而生,解油腻下泡饭用的,你若放到三四十年前试试,跟一大碗红烧肉比比,看谁更受欢迎?
报载,据统计,国家的GDP大幅上升,平均摊下来,每位公民已经过万美元。经济上的发展,在老百姓的过年饭桌上应该说是看得出来的。别去跟富豪比啊,那只是一小撮,穷奢极欲是无可比性的,就只想想自家三四十年前后吧。中年以上的人儿都能记起粮食油品包括酱油、白糖的定量供应,那时候过年能吞得着一大块的胖肉,就可称大快朵颐了,而现在呢,周围许多同仁都愁愁地诉说自己的“三高”,远避脂肪了。我想起当年在黑龙江工作,回家过年后总要为殷殷嘱托我带点待客美食的同事背上一大包裹大白兔糖,到了现在,我知道他们都因为吃得太好惧怕糖尿而视糖为毒药,避之不迭了。所以说,逢过年时想想比比时代发展前后的美食历史与现状,是可以提升心中的幸福感、磨却些许怨天尤人的戾气,进而修身养性的。
2020年1月18日
作者:王晓玉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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