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看到西方电影《摩登时代》,突然发现自己少年拄棍戳橘皮的动作,还颇有卓别林的范儿
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母亲外出上班时,总忘不了叮咛一句,“崽伢子,上课去时要记得锁门,放学回家了就要把门闩好。别让小偷把被子偷了。乖!”被子,是我们家最值钱的物品,是全家抵御寒冬的依赖。现在的年轻人很难理解一床被子居然对一个家庭有那么重要。如果不理解这一点,对我接下来要讲橘皮换盐巴的故事,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管怎样,这是真实的故事。
我家共有六口人。爸妈,两个弟,一个妹,还有我。父亲每月的薪水五十元出头,对一个三口之家,这笔钱还算可以;对一个六口之家,则常常是入不敷出。父亲曾经做过小学校长,因家庭出身不好的缘故,后来被下放到一家工厂做供销员。由于常外地出差,加上不会规划,所以亏了不少钱。母亲也是因为成分问题,早几年就丢了工作。我们家每月实际上能支付的生活费不足四十元。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是精打细算地使用的。尽管如此,家里还是会不时出现月底缺钱买油盐的尴尬情形。为了给家庭减轻哪怕一点点经济负担,刚刚小学毕业的我带着弟妹上街捡橘皮,希望能帮家里解决一点小问题。
京剧《红灯记》有一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现在听来有些陈词滥调,但此言千真万确。为了解决生活之需,少年的我,常带童年的弟妹去捡橘子皮卖,来补贴生活。
捡橘皮犹如打一场战役,我便是战区指挥员。弟妹们被组织起来,根据城市主要街道来划阵地,兵分两三路,分头行动。有时候,就按时段来划分,每人负责一个时段。主战场自然是解放路,那是市内一条最长最宽沿途商铺最多的双行道。
六十年代后期,水果没有很多种类。我见过雪花梨,听说红富士苹果则是在八十年代后期,就压根儿没想到有什么火龙果。我们容易吃到的水果是桃、李、橘、桑。虽没有现在那些转基因品种好看,但昔日的水果都来自农民庭院或家地,土生土长,用现在常说的“地道的绿色健康食品”来形容还远不够。
六十年代的人比较朴实,在内地小城看到行人吃水果不是怪事。那时候的街道也不能与现在比,路窄,果皮箱不多,不少人吃过橘子后便顺手将橘皮扔在地上。我通常是背一个黄色的军挎包,从城北走到城南,然后从对面的人行道折回来,正好走一个U字,往返路程大约八里。
不过,捡橘子皮的路线不是始终呈线性的。有时,你尾随一位吃橘人,但迎面又会遇到另一位食者,你只有将前者跟随到底,将他手中的橘皮截取后,再杀一个回马枪,尾追另一份猎品。
弯腰捡橘皮本来是一件很枯燥、很懊恼的事情,但对我们来说,这是能找到的几种赚钱补给生活的法子之一。只要能捡到橘子皮,就会感到高兴。在这样一种不断的体能运动中,还会有一种满足感——万丈高楼平地起,可不是吗!此外,不断地弯腰,可以让脊椎骨备受锻炼。几十年后,我成了一名学者,会在不同的国际场合遇到日本同行,在交换鞠躬行礼时,我发现自己的反应和脊椎骨的柔韧性丝毫不占下风。这恐怕也是得益于少年时的经历,捡橘皮的磨炼。
当然,拾橘皮经常发生在橘子丰收的季节。那时候,橘子新鲜,货源充足,价格便宜,食者如云。
捡橘子皮最懊恼的事情莫过于“吊胃口”。记得有一天,我在街上跟随一位吃橘子的人,他吃得很慢,跟了几十米,眼看就剩下一两瓣橘瓣时,不知为何停吃了。怎么办?跟进吧,似乎有些犯傻;放弃吧,似乎更加愚蠢。心不甘。就这样又跟了百余米,最终拿到那块橘子皮。那应该是我耗时最长所得到的珍贵橘皮了。
有时你会迎面碰到一个食橘者,你直接管他要橘皮,他会马上递给你。如橘子还没有吃完,会连忙将剩下的两瓣橘瓣取出,将橘皮放到你的挎包里。此时,幼小的心灵会感到阵阵温暖,感恩之心从那时就得到了培养。不过,偶尔会碰到这样的人,他不仅不给,还使一个斜眼,将橘皮狠狠地扔在远处,然后扬长而去。年幼但衣着整洁的我,遇到此事此景,难免心生一些难受。
捡橘皮的过程中,我长个子了。橘皮还得捡,面子也得讲。这时,我会带上小弟捡橘皮。小弟那时不过三岁而已,眉清目秀,十分灵巧。我背挎包,追踪目标,指挥他去捡地上的橘子皮,配合十分默契。天气不好时,小弟不能同行。没有了小帮手,怎样才能做到体面地捡橘皮呢?
我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取一根约八十公分长竹竿,一端嵌入一根铁尖,拿在手上,犹如一根拐杖。当发现散落在地上的橘皮时,我会昂头挺胸,利用眼角的余光,将拐杖上的铁尖准确地戳向地面上的橘皮。一块,两块,三块……待铁尖上蓄满橘皮时,便将它们一把拨到挎包里。动作之敏捷,旁人常常无法发觉。若干年后看到西方电影《摩登时代》,突然发现自己少年拄棍戳橘皮的动作,还颇有卓别林的范儿。
药铺只收购焙干的橘皮。橘皮捡回来后,如果不及时焙干就会发霉腐烂。橘皮若烤焦或不到火候,药铺也不会收购。晚上,一个竹笼子架在火炉上,橘皮就铺垫在竹笼上。火炉上散盖着湿煤球,一来蓄火,二来烤焙橘皮。焙干的橘皮在中医里面叫陈皮,用做药方,主治感冒、腹胀等疾病。
金黄的橘皮每次都是用一个米袋满装着去药铺的。药铺掌柜戴一副深度眼镜,镜片一圈圈凸出来。他把秤砣在秤杆上拨来拨去时,我会伸起脖子,踮起脚站在柜台后,佯装认秤,生怕他会短斤少两。“五角五分!”在掌柜叫喊的同时,我感到一阵无比的失落——报价与预想相差太远,可我还得接受它,虽然只是几角钱,至少可以拿来买盐巴。
作者:罗选民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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