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摄影:邢千里
我差不多是从高中阶段才开始学习英语的,但真正懂得如何学习英语,还是进入高三以后的事。所谓懂得,也不过是有一点粗浅的认识而已。而有这点认识还要感谢我高二、高三年级时的英语老师。今年春节期间从友人处得知这位英语老师已于几年前去世了,当时听了一阵茫然。回忆起当年学习英语的点滴往事,老师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了眼前。
英语老师姓楼名茂盛,祖籍浙江东阳,大约是上世纪30年代初生人,出生于上海。关于楼老师早年经历的零星信息是他本人在课堂上提及的,我当年听课比较认真,又比较喜欢听逸闻趣事,所以至今仍记忆清晰。楼老师在上海读完中学,据他说他高二时就能用流利的英语训斥一名美国士兵在大街上的胡作非为,可见他在中学阶段就打下了坚实的英语基础。能用英语骂人却非易事,我学了半辈子英语,迄今还无法用英语骂人(当然也没有必要)。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读研究生时去旁听上外英语系陆佩弦教授讲授的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一课,读到《失乐园》第三卷第437至439行:
But in his way lights on the barren Plaines
Of Sericana, where Chinese drive
With sails and wind their cany wagons light:
(但在飞行途中他却降落在
中国的荒原上: 那里有中国人
挂帆借风驾驭他们轻便的滑竿。)
只见陆先生严峻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听课者,发问道:谁知道Sericana是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觑,无人作答。先生有些不满了,指出这是“丝绸之国”也即“中国”之后,责备我们读书不够深入。他借题发挥说做老师的不能骂学生,即使要骂,用英语也不容易骂。当时听了陆先生的话,只是莞尔一笑,觉得以先生的英文修养要骂人并不难。后来读到梁实秋先生一篇散文,题目是“叶公超二三事”,说叶公超在某校任教时,邻居为一美国人家,其家顽童时常翻墙过来骚扰。叶先生不胜其烦,出面制止,顽童非但不听,反而恶语相向。于是双方大声叫骂,秽语尽出。其家长闻声出现,听到叶先生正厉声大骂:“I’ll crown you with a pot of shit!”(“我要在你头上浇一桶大便!”)那家长听了惊讶地问道:你这一句话从哪里学来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梁先生写道:叶公超把美国孩子们骂人的话都学会了,而且认为,学一种语言,一定要把整套的骂人话都学会,才算真正学到家。这是题外话,供君一粲,还是言归正传吧!
楼老师中学毕业后考取了哈尔滨外语学院俄语专业,上世纪50年代俄语是热门专业。关于大学生活,楼老师讲得不多,只说他的老师中大部分都是苏联人,同学中不乏后来成了名人或名人之妻的。有一件事至今记忆深刻,他说苏联红军当年在东北,军纪松弛,行为恶劣不堪。我当时听了极为震惊,大大颠覆了我之前对苏联红军的认知,开始明白书上所讲不可尽信的道理。
大学毕业后,楼老师被分配到了清华大学教俄语。五七年被打入另册,原因据他说是为时任清华大学副校长的钱伟长先生讲了几句公道话,被人举报,因言获罪。但老师并无怨言,而是用诙谐的口气说:我现在如果去找钱伟长,他一定还会记得我的。
老师被遣送回上海,为了不使上海的亲人遭受无辜牵连,他毅然收拾好铺盖,只身(老师当时未婚,平反后才结的婚)回到了东阳原籍。随后就是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农村生活,那时的农村生活相当艰苦。老师从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被打发回老家农村,落差之大可想而知。但老师仍然只字不提生活的艰难,只是说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兔子和猪,对兔子和猪都很有感情。楼老师对养兔很有经验,曾经写成一本小册子,专谈养兔技术。谈及如何养猪,他又用诙谐的语气说道:我养猪无所谓技术,只将猪食往猪槽里一倒,用俄语招呼他们过来吃食,仅此而已。此话说得轻松,但让人听了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在那个反智的年代,被打发去了养猪,其情其景,夫复何言?
到了1974年和1975年左右,楼老师敏锐地感觉到了国内政治气候的变化,邓小平同志恢复了工作,搞治理整顿,各行各业出现了生机和活力。楼老师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即将有所改变,他开始四处寻找书籍看,并让上海的妹妹给她寄《北京周报》和《新英汉词典》,决定重新学习英语。说起这本《新英汉词典》,老师后来给我们上课时常常随身带着它,时不时地翻看几页。现在想来,这部词典应该是1975年出版的初版,黑色封面,“新英汉词典”是几个银白色的字,这部了不起的词典令中国英语学习者终身受益。
果不其然,楼老师大约在1978年前后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开始恢复工作,他被调入了一所中学担任英语老师。从此而后,楼老师在中学英语教师的岗位上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退休。他以自己扎实的英语功底和广博的知识学问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学生,他的学生中有不少后来都考上了外语专业,成了专业人才,我本人只是他众多学生中极为普通的一员。
坦率地说,我不是楼老师所得意的学生,因为如前所述,我英语学习起步较晚,基础较差,到了高二楼老师教我们时,我的英语成绩仍在班里垫底,每次考试总是在及格线附近徘徊。楼老师不会关注我这个成绩差的学生。然而,高二下学期的某一天,我当时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蒋老师找我谈话,要我去找找楼老师,请教一下学习英语的方法。在蒋老师的敦促下,我硬着头皮去找了楼老师。战战兢兢地敲开了老师的房门,嗫嚅着讲明了来意,老师的第一句话就是当头棒喝:有人英语学不好不是智力问题,而是方法不对,说穿了是懒惰,不肯用功。我听了极为尴尬,站在那儿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楼老师见我脸色难看,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道:据蒋老师说,你数学学得很好,是数学课代表,那为什么英语学不好呢?数学好的人,逻辑思维能力强,语言学起来并不难。还听说你语文也学得不错,那就更没有理由学不好英语了。语文怎么学的,英语也怎么学。我没有什么建议,你回去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回去后把初中六册、高中三册英语书后的练习做一遍,做完后拿来我看看。我悻悻地回到了教室,垂头丧气地坐在书桌前,把楼老师的一番话仔细想了想。说也奇怪,这番话仿佛有醍醐灌顶之效,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对呀,我就用学语文的办法来学英语:多读多背。多背,就是把语文课本里的每一篇课文,无论文体、无论文白、无论长短,都熟读成诵。多读,就是把班级里订的报刊杂志,家里父亲买的几本鲁迅杂文集,都反复浏览。当时,我们班同学在语文老师吴老师的建议下,用不多的班会费订了几本杂志。吴老师总是鼓励我们多读书、勤写作。从此,我每天抽出时间来背单词、背课文。同时把课后的练习认真做了一遍,交给楼老师批改。通过一个学期的努力,到了高三下学期,我的英语成绩有了长足的进步,尤为重要的是,我对英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最终决定高考时报考英语专业。
我之所以费了如此多的笔墨来回忆我的中学英语老师,首先是深切怀念楼老师,对他面临磨难和坎坷,不沉沦不气馁无怨言的顽强精神表示敬佩。其次是感叹中学老师在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他或她对学生的点拨、指导都会改变学生的人生轨迹。最后是为我的学生们和外语学习者贡献我的一孔之见,通过我学习英语的经历,给予大家鼓励:无论外语基础有多差,无论起步有多晚,只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不轻言放弃,总会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学好了英语,对于语言学习而言,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但我相信,一旦产生了兴趣,学好一切都有可能。
愿敬爱的楼老师的在天之灵安息。
作者:吴其尧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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