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积翠图(局部) 【明】戴进
朱熹《诗集传》卷首有一篇《诗传纲领》,引用《毛诗大序》《尚书·舜典》《周礼·大师》《礼记·王则》《论语》《孟子》以及前辈理学家程颢、张载、谢良佐等人的意见,作为解释和阅读《诗经》的指导原则,这里有张载的两段高见道——
求《诗》者贵平易,不要崎岖求合。盖诗人之情性,温厚平易老成。今以崎岖求之,其心先狭隘,无由可见。
诗人之志至平易,故无艰险之言,大率所言皆眼前事,而义理存乎其中。以平易求之,则思远以广,愈艰险,则愈浅近矣。
所谓“崎岖求合”是指通过某种艰难复杂的路径去追寻原诗的深意,往往形成过度诠释,貌似新奇高雅,其实已远远离开了原诗的实际。这种情形,人们也看得多了,遂见怪不怪,甚至信以为真。即如《诗经》的第一篇《关雎》,自毛《传》以来,总是解释为咏叹“后妃之德”,“《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诗之首章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毛《传》解释说:“后妃说(悦)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然后可以风化天下。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关雎》诗义之重大有如此者。
从河洲上的水鸟,说到君子淑女,又突然上升到朝廷、王化上去,岂止是“崎岖求之”简直是三级跳或撑杆跳啊。
鲁迅先生在《门外文谈》里曾经说起这首地位显赫的《关雎》,半开玩笑地写道:
……它是《诗经》里的头一篇,所以吓得我们只好磕头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过这样的一篇诗,现在的新诗人用这意思做一首白话诗,到无论什么副刊去投稿试试罢,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编辑者塞进字纸篓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什么话呢?
事实上诗的原意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使要引申发挥,亦不宜过远;而一旦曲意求深,那就不得了,什么君臣、朝廷、王化,全都隆重出场,非磕头佩服不可了。
理学宗师朱熹实在是个很接地气的明白人!他的《诗集传》,对毛《传》多有抵制,思想算是比较解放的;但值得注意的是,他解读《关雎》,仍然说这里的淑女“盖指文王之妃大姒为处子时而言之也”,“君子,则指文王也”。可知他仍然在崎岖小道上努力向上攀登。世界上的情形往往是道理不很难懂,而实践不容易跟得上,虽大宗师有时也难以免俗。
作者:顾 农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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