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挲《儿童时代》这份杂志,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词:背景。这是一份有背景的杂志。这个背景就是,它是由一个伟大的女性、纪念碑式的人物——宋庆龄亲自创办的,并且她慈祥、柔和而远大的目光一直关注着它,直到她的生命终了。《儿童时代》的这一特殊地位是无可替代的。
我们说一个人不容小觑,往往会说:这个人很有背景。我们说《儿童时代》非同寻常,大概离不开这个非同寻常的背景,这背景很宏大、很深邃——宏大到不能再宏大,深邃到不能再深邃。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背景,它才可能有那么多文学的、艺术的、科学的大家为它撰文,为它作画。小杂志(指它的体量和阅读对象——小孩子)大人物(指它的创办人和一些撰稿人),这可以作为研究《儿童时代》的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大概只属于《儿童时代》。
《儿童时代》由“儿童”和“时代”两个词构成,很大气。70年来,这一杂志完美地诠释了它的名称。这个名称的确定,其实就是办刊宗旨的高度浓缩——此后70年,它就一直没有偏离过它的宗旨。
《儿童时代》最儿童,我想是所有大小读者一致的印象。从内容到呈现内容的叙述方式,从开本到装帧设计,《儿童时代》的儿童性始终都很鲜明。这可能与这本杂志向低年龄段的读者倾斜有关,但我以为杂志一以贯之的现代儿童观才是形成这一特色的更重要原因。儿童是对象,儿童是主体,儿童是根本,关爱儿童,向他们提供一份适合于他们的杂志,是杂志的出发点,也是70年运作的明朗路线。从宋庆龄的创刊初心到后来历届刊物主持和几代交替的编辑,“儿童”永远是他们不变的核心议题。但也许最值得一说的是他们在尊重儿童天性时又不一味顺从其天性的明确意识。杂志是服务儿童的,但同时是引导儿童的。儿童为先,但不是儿童为大——儿童是需要教导、栽培和修整的。培养趣味,塑造人格,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才是《儿童时代》存在的最根本的理由。70年,它是成千上万的中国儿童的思想、情操、道德和美学情趣的灯塔,又是温暖、温馨、循循善诱的灯笼。它将“灯塔”和“灯笼”双重意象留在了读者的记忆之中。我想会有数不清的人在回忆他们曾阅读的这份刊物时,会深情谈起它曾对他们的成长所发生的奇妙作用。
“时代”不只是指人生的阶段——儿童阶段,还指儿童所在的那个时代,既关注儿童本身的问题,又关心时代问题,将儿童融入他所处的时代,是《儿童时代》同仁的共识。我们通过《儿童时代》几代人回忆中记录的过往:策划、会谈、聆听、笔会等,可以感知到这一点。如果有一个发散性思维的历史学家,舍弃通过描述国家大事、社会壮阔波澜来呈现70年的历史的写作套路,而出人意料地只是从1950年4月1日《儿童时代》的创刊号开始一直阅读到上个月刚出炉的《儿童时代》,也许能写出一部生动的70年中国史。那些欢快地跳动着时代脉搏的文字,那些看似与时代无关而实际上在字里行间隐藏着时代蛛丝马迹的文字,可以从另一个独特的视角让我们看到70年中国的历史变迁,看到70年民族国家的演进。薄薄的一份杂志,能够有这样的功能,这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儿童时代》主要发表儿童文学作品。它是一份将“儿童”与“文学”的关系处理得比较好的杂志。虽然每一期体量不大,但累计起来,在它上面发表的儿童文学作品的数量也是十分可观的。这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今天可以从中选取大量的依然富有生命力的作品。我们看到,许多作品经过时空转换的淘汰和择取,可以毫无愧疚地安坐于“文学”殿堂的大顶之下,许多作品成了70年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的典范文本。这样的结果,可能与这本杂志长期坚持作品的“文学性”有关。如果好好去辨析一下,我们将会发现,许多儿童文学作家的代表作当初就是从这里面世的。而这些作品的成功发表,也同时向这些作家无声地传达了一个信息:这就是文学作品。它发表这些作品,就是彰显它对文学性标准的认同,所以才有了这样可观的成果。
它又不仅仅发表文学作品,它是一份“杂志”。非文学类的文本穿插其中,对于读者而言实在是一种很好的安排。这样的安排是对阅读的调剂,既满足了读者的多种阅读欲望,又衬托了文学作品。
几代中国儿童文学作家在书写他们的个人写作史时,大概有许多人要提及《儿童时代》。他们中间,有一些人就是从《儿童时代》开始他们的写作史的。而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儿童时代》则是他们漫漫写作历程中不可多得的驿站。无论是从这里开始练手的,还是在这里大显身手的,它都是他们需要感恩的一份杂志。因为如上所说,它是一份有背景的杂志,是儿童文学的“核心期刊”,它的特殊位置以及影响力,为他们的出道和在文学舞台上散发光芒做了鉴定和证明,为他们打开了通道。“背景和前景”可能是一些与它息息相关的儿童文学作家可做的不大不小的文章。
说到练手,我愿意在此谈论一个话题:短篇意识。
《儿童时代》因为体量的缘故,通常情况下,只能发表短小精悍的作品,这在无形之中恰恰帮助我们选择了一个合理的写作路数。我们这些人都是从短篇练起的,我们有今天,绝对离不开当年的短篇写作。它让我们知道了何为简洁,何为精到,何为凝练,何为构思巧妙,它锻炼了我们只用很少的文字就能让人物呼之欲出的能力,让我们懂得了如何做到“幅短神遥”。回想起来,我写出《草房子》《青铜葵花》《蜻蜓眼》之类的长篇,是与当年长久写作《第十一根红布条》之类的短篇时练就的功夫分不开的。我们这些与《儿童时代》一路走来的人,至今也未忘怀短篇,我们会像一个演员为了保持他的艺术水准而不时回到话剧舞台一样,不时暂时告别长篇写作而写作短篇。我们写作短篇的兴趣是《儿童时代》这样的杂志培养的,我们对短篇情深意长。我们发现,一部好的长篇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能从其中切割出一篇一篇短篇。我曾做过许多次尝试,从《战争与和平》《九三年》等作品中切割出许多短篇,这些短篇后来被收到各种短篇小说集中,甚至被语文教材选入。我们这些人对《儿童时代》提供的短剧演出舞台心存感激。
对文学杂志的阅读曾是我们整个阅读的重要组成部分。杂志阅读和书籍阅读,有着微妙的差异,而看似微妙的差别恰恰有可能是最重要的差异。记得那时订一份《儿童时代》这样的杂志,是一件奢侈而幸福的事情。每当杂志快要到达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会在一种盼望中度过分分秒秒,犹如等待一列载人去向远方的列车。《儿童时代》给了我们许多人美好岁月,在它70华诞之际,我们由衷地祝愿它继续成为灯塔和灯笼,引领无数中国儿童走向风景无边的前方。
《儿童时代》永远是儿童的,永远是时代的。
本文为作者为《儿童时代》70周年典藏书系所作的序,即将由中国中福会出版社出版
作者:曹文轩
编辑:马小花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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