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中文系90级本科生毕业照
(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复旦的90级,还没摸到邯郸路220号的大门,就全员拉去南北两所军校一年,因而等1991年秋季开学回到复旦,群心跃动。中文系的同学们似乎尤甚。之所以有这份印象,大概源于90中文有过一次不自知的流露。
1991年春季,一年的军训行将结束,复旦组织各系新生辅导员到南昌和大连两地的军校,学校说法是来看望,军校视作检阅,我们暗自觉得是认领。消息传到红土地上的连队,编制分散在不同男女生区队、平时基本没什么交往可能的我们班同学,居然赶在辅导员来之前,神奇地拼凑出了一小册创作诗集,手写,没头没尾,没有多余的表白。六月,我们见到了即将毕业留校的戴耀晶博士,年轻得连十八九岁的我们都看得出青涩(回校后一两年,男生们开始老戴老戴地叫,直到2014年9月22日定格。再过小十年,老戴他就永远比我们年轻了)。如今看来,那本朴素到几近简陋的薄薄小诗集,更像是向心里想象过无数遍、终于来认领的中文系作的一次集体验明正身。也是这样难以克制的憧憬和期盼,使得新生会上,系主任陈允吉先生的一句话,在同学中间激起小小的波澜。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允吉先生。彼时的他,刚刚五十出头,笑嘻嘻,用他标志性的、夹杂着沪语的无锡普通话说,“同学们,我们复旦的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啊。我们培养什么人呢?研究和教学人才,啊!”
陈允吉先生
(摄于2017年复旦中文系学科建设百年纪念会上)
2019年春节前夕,我读到87级北大中文系才女凌岚怀念她的老师周先慎的文章,她进北大时,老师们也强调过同样的意思。两所高校中文系对本科生培养方向如此明确和一致,是从深厚传统、充沛底气中出来的优势,是使命,更是实力。可那会儿刚从军校放回来,对满校园的诗社、剧社、文学沙龙都想一头扎进去的我们,光诗人和诗人发型的就一堆,这话有几个听得进、听得懂呢?再者,写作这么要天分的事,就像纳博科夫所言,天底下的文学流派只有一个,那就是天才派;击破作家梦这一刀,系主任不来劈,我们自己折腾着自然有梦醒时分。但允吉先生见过的傻孩子比我们读过的书多多了,就算知道围坐在文科楼7楼会议室的新一届小白们听不进,这一声温柔喝断与交代,是他的职责,也寄托了殷殷期待。
更何况允吉先生是经验丰富的呀,早做好了准备。待他请来和新生座谈的几位老师一席话落地,我们在一片沮丧和懵懂中,又隐约觉得,做学问似乎也很有趣的样子啊!骆玉明先生的风采自不待言,那天说了什么不记得了,之后上课就开宗明义至今记得鲜明:要帮你们这些考进复旦的好学生把之前灌进脑子的那些通通洗掉真是费劲但也没有办法该洗的还得洗干净啊。很快,男生们跟他混得滚熟,他和陈师尚君先生,还有年轻的老戴,最终成了影响我们至深的三位老师。刚刚留校的西方美学博士郜元宝老师,读书早,比戴老师还年轻,完全一副高中少年模样,坐在角落,直到系主任点名。少年很腼腆,说话轻声,我们竖起耳朵听,却发现他顺口说出、好像所有人早该读过的那些书,根本没听说过!按今天的话说,我们被他轻声细语碾压了一遍。那天应该还有几位老师来讲了话,总之在系主任先生的安排下,迎新会似乎是奏效的:小郭至今记得第一节课是《工具书入门》,一门怎么用工具书的选修课,比起后来很多大神课冷门得多,可一段时间里出勤率之高,令刘远游老师开心又纳闷。
系主任先生最厉害的大招,当然是给我们精心设计的教学安排。单说古代文学课程吧,骆玉明先生讲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陈尚君先生讲唐宋,李平先生讲元明清,黄霖先生开选修课《明代四大奇书》,允吉先生亲自给我们上《佛学概要》,过了两年还拿出《佛教与中国文学》给高年级的选修。何等豪华的阵仗!
佛学自然精深无边,但允吉先生的课一点也不高冷,以其最为精熟的研究领域,为我们次第打开理解王维、韩愈、李贺、杜甫文学来源的新世界。唯一急人的,是他的“锡普”比佛学艰深,令不少同学尤其是北方来的同学至今印象深刻。然而,笑嘻嘻的允吉先生很会讲故事!于是我们坐在下面连蒙带猜、连蹦带跳地学习——听懂了一点悉达多王子的苦恼和顿悟,几乎没听懂柳宗元的《黔之驴》到底怎么被他发现与《百喻经》之间有了神秘的关联;听懂了一点活色生香的敦煌变文,很想听明白《长恨歌》和《欢喜国王缘》到底是个什么关系;第一次知道了香港有个厉害的学者饶宗颐;而每次《佛教与中国文学》晚间散课后,会一路聊着王维回宿舍……听得懂的时候,师生皆大欢喜,碰到听不懂,我就在下面翻敦煌的画册,想传说中去敦煌的考察实习,什么时候落在我们头上啊?有男同学很诚实地……睡着了。允吉先生继续讲,讲,结句时忽然一声狮子吼:“啊!”睡着的同学被震醒了,全班都醒了——哇,原来你是这样一位内功深厚丹田之气充沛的系主任!临近期末,允吉先生说,同学们要是感兴趣,我带大家去玉佛寺看看,实地感受也很重要,啊~哇,这个都听懂了,去呀!犹记得去时,允吉先生请到玉佛禅寺的大和尚,联手为我们导览讲习。玉佛温润,夏蝉声远。殿外身形清长的僧人脚步轻巧,那是同龄人在寺内佛学院修习。那一刻时空的奇妙感,在记忆里存了很久。现在回想,说句玩笑话,那次参(观)禅的阵仗有多高,我们班“佛系”的起点就有多高。
也不晓得是不是中文系的传统,或某种氛围的相互影响,那会儿不仅系主任,系里好多老师心里都装着学生,常常动用一点关系,带我们见识好东西。邓逸群邓妈妈带我们修戏剧和电影,盗版文艺片的春天还有五六年才来,邓妈妈不时从音像资料馆搞片源,给我们放《法国中尉的女人》这样的录像带。她说,理解戏剧要多看,别停留在书本上,现场是第一位的;青话、 上话、北京人艺,有好剧目上演或来上海,就帮我们联系订票,似乎还有一两次是她自己买了票送我们,那意思就是,好东西,别放过。李平先生讲文学史明清部分,带我们去上昆看计镇华、张静娴、刘异龙、岳美缇、蔡正仁、梁谷音的传统折子戏,去上戏新落成的剧场看新版《牡丹亭》。一天,李平先生银发西装,风度翩翩:今天请了位比我有资格讲昆曲表演的朋友给同学们上课。天呐,女小生岳美缇!那一整节课帅气得让人屏息。
八十年代直至九十年代前半,复旦的老师们大都还住在学校周围的一舍二舍三四舍里。师生之间,物理距离和情感距离,都比现在近,近太多了。遇到喜欢的老师,我们甚至像受宠的孩子,挥霍自己也把老师的时间一起挥霍掉。求知路上的好奇和青春的苦闷,最后都可以无分别地化作结伴去老师家里吹牛,下棋,看球赛,问各种问题,甚至吃饭、喝酒。允吉先生家,我们没去过,他有自己的方式。隔两三个礼拜,通常是晚饭后,散着步就到宿舍来了,笑嘻嘻问问学习也问问生活。因为他的到访并不会事先通知更不会有意召集同学,有时难免扑空,但也无妨兴致;碰上宿舍里同学多,允吉先生更会兴高采烈地讲几段陈子展、朱东润、刘大杰这些老先生们的故事。是闲聊,也是存了很大一份心,要把因一年“前复旦生活”而更逆反、更放纵不羁爱自由的我们唤醒:四年其实很短,经不起眨眼,经不起轻狂和挥霍。
有一晚,男生宿舍“自修”筑四方城,允吉先生散步上来,推门,里外都一愣。先生随即退出,“你们继续,啊。”门带上了。里面看书的照样看书,写诗的照样写诗。筑城的,等了几天,辅导员没来找谈话。其实,四年里,我们班数得出的任性行事何止一两件。 1995年毕业季,喝不完的告别酒,唱不完的罗大佑,临了,出了最有名的一件事儿。在铁路后面小饭馆喝光最后一块钱的男生们,不知谁提议的,从学校音乐教室抬出架钢琴,一路抬到东区女生宿舍楼下,隔着四年来从来没有突破过的铁栏门和宿管阿姨,开始唱歌。那时候东区都熄灯了啊。黑暗里我们慌忙找蜡烛在窗口点亮,一首歌未了,开始接连下楼,拥在铁栏门这边,听他们唱,一起唱。《海阔天空》《光辉岁月》《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恋曲1980》《你的样子》……彻夜唱,笑,流眼泪。就这么唱到蜡烛燃尽,唱到交警来了,天亮后传遍全校。
1995年夏,9011一个不落地顺利毕业离校,奔赴四方走上社会,从系里到学校到同学,没有小鸡肚肠的动作,更不屑于在背后捣鼓点什么的做派。毕业二十多年每每回想,我们真是感受过母校极大的宽厚与爱护的一群年轻人。虽然八一桥边的疾风吹出过一些缝隙,但回到弦歌不辍的燕园,充满个性又智慧过人的老师们以纯正之气和至情至性的光芒,将我们揽入复旦中文优秀温润的大环境,9011的元气受到呵护,得以生发。2019年初春,已然非著名实验企业家虫哥到上海考察,酒过三巡,回首念书那五年的一些人和事,虫哥说:“我来总结下,经过复旦四年,我们班绝对是单纯压倒了其他风气,直到毕业。就像我们班报《锺文》上的那句‘中文钟文,同心童心’,尤其是童心,这些年这些人,大致没太离谱,这份难得,是受惠于中文系的。”我们都同意他,干了杯中酒。
2017年9月26日,复旦中文系学科建设百年纪念会,陈允吉、朱立元、陈尚君、陈思和、陈引驰五位系主任先生共话薪火相传,傅杰老师主持,五位先生备述中文系前辈的大家风范和传统,妙语迭出,盛况空前,各届学子备受教育。二十年来星散各地的我们,从网上找视频看,仿佛回到1991年的夏天,聆听老师们的教诲和激励;也自问,为人做事,还配得上当年允吉先生和老师们的宽仁护学吗,有没有资格再一次被复旦中文系认领。
允吉先生自1988年至1994年掌系,朱立元先生说,允吉先生当系主任的众多贡献之一,是非常重视本科教育的建设,那段时间中文系的本科发展走在了全国前列。我们90级中文系三十七名学子,算上军训那一年,占了允吉先生掌系六年里的五年。1995年我们毕业后,允吉先生就再也没有给本科生开过课了。
9011何其幸运。
2019年4月初稿
2020年9月10日教师节改定
作者:陈飞雪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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