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沈昌文先生一个月前在家中吃上海友人快递来的醉蟹。本文是沈公2004年12月19日发表在《文汇报 笔会》的文章,原题“陈原的几句外国话”,追记他与出版界大前辈陈原先生的交往。而今,沈公也离开我们了(今天凌晨在北京家中去世,享年九十)。虽然“春天还会来的”,但是,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冷得同样“令人茫然不知所措”。我们的这许多烦恼,更与何人说?
陈原先生刚去世。缠绵病榻近三年,这位最善言辞的智者,到生命的最后关头,竟然不能说话。起先说不了北京话,还会说广东话——他幼时说的语言。最后一年光景,就似乎啥也不能说了。医者说这就是“脑软化”。
我在陈老手下工作先后正好五十年——有一段不在一起工作,但还常相往还。他固然善言辞,但对我影响深的,却是他常同我说的几句外国话。
同我讲外国话时多半是彼此工作中出现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对他述说做文字宣传行业时遇到的种种难处,絮叨自己手边的事情遇到了什么什么窒碍,于是他会突然冒出一句世界语:
An korau venos printempo……(春天还会来的……)
陈公是世界语协会副主席,自然是“爱斯不难读”(Esperanto——世界语)老手。我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在上海滩当“小赤佬”时,羡慕进步,在夜校里学的“半瓶醋”。记得我当他手下不久,当我知道他是世界语前辈时,冒出一句我学的世界语课本第一句,他大为惊奇。这一下我算是马屁拍上了,于是我常常听到他同我咕叨世界语。而当上面一句话他说出后,我有时也会回敬他一句:
Multaj belaj printempoj!(还有许多美丽的春天!)
这些都是那些三四十年代文学老前辈爱说的话,源自尤利·巴基的小说。说实话,像我这类文化小商人之所以能在自己管出版社时出一些好读的书,受惠于他们的业绩多矣!因此自然可以“出口成章”。
有时,我向他汇报,什么什么难事经过斡旋,总算解决了。(我从来不向他说自己经过什么“奋战”,才解决困难,因为自信不是那材料。)于是,他突然冒出一句爱说的拉丁话:
Eppur si muove!(它仍然转动着!)
我没学过拉丁语,但muove的意思是懂的。他见我不很懂,往往又再补说一句中文。于是,每次听了这话后我都是信心大足,从容地准备迎接下一个春天的来到。好在我在出版界始终都是小人物,无论地球是否muove,在我身子底下终还没有火刑的煎迫。但不论如何,信心自然是更足了。
到了陈公晚年,可能因研究社会语言学的关系,热心研读维特根斯坦。他因而常要同我用德文说维氏的一些术语,例如,Sachverhalt,Tatsache之类。我何尝懂维特根斯坦,但也勉强把《逻辑哲学论》俄译本翻读一过,至于德语,当然更是很愿说的。因为我们一帮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活跃的年轻人,曾经组织自学德语小组,当时觉得一个革命青年不学马恩的语言是一种耻辱。课本就是《共产党宣言》。于是,我的德语,不是先学“人”这个词,而是先学“幽灵”一词。不是先学人“出现”的德语词,而是先学幽灵“出没”的德文说法。这样,凭我的德语如何够同他对话?但我还清楚记得,在上一世纪八十年代底,我正为许多事情心情焦躁之际,他第二次“中风”住院,在医院里同我用德语说了一句维特根斯坦的名言。这句话的德语原文我现在背不出来,但我知道是《逻辑哲学论》里最后一句话:
“一个人对于不能说的事情就应当沉默。”
这话,从语言学来说,自然有深义存焉。但浅学如我,只知道当时这最后两个字的重要。这里陈公教了我一堂重要的德语课,也是人生课。
现在听不到陈公讲外国语了,当我感到有烦恼袭来时,往往觉得茫然不知所措。
作者:沈昌文
编辑:马小花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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