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是茶叶集散地,喜欢喝茶的人多。坐办公室的,几乎每人都带个玻璃杯,里面泡着龙井茶,一看叶芽,就知道茶的好坏。然而喝的多是绿茶,喜欢红茶、乌龙茶、普洱茶的,似不多。久未回乡,不知道如今喝茶的风气如何。我喜欢喝茶比较晚,不能喝酒了,才开始喜欢上茶,可是性不喜绿茶,先是喜欢乌龙,接着又喜欢上红茶。
记得第一次到茶城买茶,想买的是金乌龙。那家茶城就要搬迁了,黑魆魆的,只有零星几家还亮着灯。卖茶的老板不在,旁边有家店还开着门,我们只好踱过去。老板娘是个福建女子,瘦瘦的,笑容可掬,而拙于言辞。坐下,宽厚的茶桌隐隐的红色在灯光下也藏不住。几种乌龙茶,纷纷一过,平平无奇。老板娘说,试试这一种吧。她细心地从冰柜里取出来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又是一个袋子,用茶匙舀了一点茶叶出来,褐色的茶叶,细丝一般,从来没见过。碗中茶叶的量很少,单薄得令人起疑。水冲进去,亦不见精彩处,端起茶杯,细嘬一小口,则轻芬满口。继饮整杯,馥郁馨香,得未曾有。于是一连泡了七八泡,纤细的茶叶渐渐展开,鲜肥而收敛,低调而富美,香味始终不减。那个茶,我至今不知叫什么名字。老板娘说这个茶六千块一斤,你们要的话,三千块一斤就可以。我辈囊中羞涩,虽极爱之,终于没买,至今惜之。
七八年过去了,那个夜晚依然不能忘怀。我第一次知道茶叶在纤弱里藏着这么丰腴的色与味,在干枯以后还可以如此延展自我。乌龙茶的肥厚,直观可感,而那个夜晚纤细的牙尖不过是生命的初绽,缘何如此醇厚绵长?果真是天地精华之气,尽蕴其中?茶叶是有生命的,冲泡的过程就是生命展开的过程,第一泡常常是轻浮的,带着些茶叶的草木气和焦躁气,然后一泡一泡,在第四五泡的时候趋于鼎盛,之后慢慢坠落。泡茶就像写一首诗,慢慢地推进,把茶叶所经历的春露秋雨与日月风霜慢慢展开,每一泡里藏着不同的经验,藏着不同的欣悦与忧伤,——不过诗常常一半藏,一半显,结尾复常常蕴藏着高潮或惊异,而临近终点的茶叶则是生命在趋于凋零,宛若春蚕之死,宛若落花叹息着从枝头坠落,宛若秋叶依归于泥土。这个起落的过程,统计学上正态分布的模型约略可以近之。记得五年前,有个数学高材生喝了我泡的茶,发明了一个所谓的喝茶函数,还专门开了一堂英文的数学课邀我去听,听得我一头雾水。
再一次喝到好茶,是在大理古城。那一年的十二月,我和土豆、山鬼、花椒诸君搞了一个“醉云南”的旅游,第一站就是大理。在古城里闲逛,土豆一路走,一路吃,举凡饵块、饵丝、米粉、米线、乳扇等等,都要尝尝,那胃口让人羡煞。走得乏了,看见一片很大的茶叶店,进去转了转。老板也是位女士,一坐下便很热情地泡起茶来,殷勤得有些意外。一道一道泡出来,我们四个汉子便来者不拒地喝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来没觉得滇红这么好过,简直像上瘾了一样,那味道虽然不如前面所说的那一次,也可以说简直好极了。于是纷纷解囊,买了几千块钱的东西。拿回来自己一泡,不过是残枝败叶,还有几分暗暗的霉味。我们明明看着老板从那几个玻璃瓶里取出来的,难道还能作假不成?这个疑问,迄今尚未解决。这也成了我的一件糗事,屡屡被几个同伴提起。从那一回的经历,我才知道茶叶店的茶实在是不那么好讨的。
好茶难得,自古如此。宋代名茶的一些核心产地,有些茶人家里一春也不过产上几块小饼。晚明的袁宏道曾说,岕茶叶子粗大,真岕茶每斤要值上二千余钱,他找了数年,才弄到几两。现在的名茶,铺天盖地皆是,往往以次充好,故而好茶常常不是买来的,乃偶然得之。有一次,美女同事送我两大包六安瓜片,甚是壮观,内心思忖,如此海量,叶大而长,味必不佳。洗盏烹茶,不料浓烈馥郁,有似茶中烈士,不逊顶级乌龙。还有一次,有位领导知我爱茶,送了一盒金骏眉,竹质小匣,煞是精美。这年头茶的包装,大都金玉其外,败叶其中,尤其是那种几十包的大包装,多是糊弄人。那盒茶总共只有十二小包,包装美则美矣,我却没当回事,用自来水泡了一包,竟也柔糯芬芳,回味悠长,其佳平生罕见。此后,那个茶每泡一次,都很郑重,不少人围坐左右,一品佳茗,令人至今思之不已。我后来曾在网上一个有名的茶庄里买过特级的金骏眉,却味道平平,让人失望。
疫中出门不便,存茶告罄,只好买大盒装川宁红茶解馋。对英式红茶,我素无好感,总以为这种工业化的生产方式不能将茶的真味发掘出来。这几年喝了一些英式红茶,却慢慢感觉到了这种茶的好:一是价格便宜,二是品质稳定。除了产地上的些微差异,英式红茶的品质稳定在中上等的水平,不会甚好,也不会甚差,性价比较高。冬夜深寒,读书间隙常常停下来,泡上一壶,不加糖,不加奶,慢慢地喝,最是冷寂中的一点余欢。有个学生从英国带回来一包玫瑰红茶,用塑料袋很随便地装着,味道不错。有段时间没茶喝,就是靠这袋茶支撑,只是玫瑰香气太重了。
文人雅士,多不喜粗茶。但相比那些以次充好的货色,我更喜欢粗茶。办公室的茶桌底下,有一包塑料袋装的云南粗茶,是山鬼以前云南的学生寄来的,系自家手种,茶枝粗硬,枝枝桠桠,如细铜丝,颜色暗黑,长可二寸许。偶尔泡一次,味道是苦的,而那种粗犷的野味,岂是假茶所能比拟。粗茶乃真人,冒名之茶乃伪士。
这几年喜欢上了台湾茶,梨山茶、大禹岭茶、金萱乌龙、冻顶乌龙、文山包种茶等等,几乎无一不佳。然而台湾茶皆产自高山之上,味重力大,不堪多饮。
陈眉公《茶董》小序里说:“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我喜欢自己喝茶,尤其是晚上喝茶,然而并不懂得什么“茶神”,只是性好独饮而已。七八个人饮茶也是开心的事,给一二十个学生泡茶偶尔亦有之,然而的确并不常有。至于两三个人一起喝茶,也未必一定得其茶趣,倒是深夜茗话,常常扯得很尽兴。而今友人山鬼即将离沪返湘,我也赋闲在家,聚在一起喝茶的人越来越少了。
作者:张宪光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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