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 沈鹏 选自中国美术馆“美在耕耘”新年展
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我在家乡南菁中学读高中,来了一位二十多岁年青的教师李赓序,他思想活跃,爱好文艺。有一次上课,在教桌上放了一架留声机,这可是个新鲜事物。同学们走向前面观看,又惊又喜。
接着,李老师放了几支曲子,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教我如何不想她》。我很快大体记住了曲调歌词,在心中默念,又找歌谱,回到家里独自朗声歌唱。我喜欢这首歌含有多种复杂的感情,深沉的爱与淡淡的忧伤交叉着,具备多种色调、时空的变幻。那时期,我和大家一样,都以爱情歌曲解读的它。
我们班上的体育爱好者多,尤其热衷足球。我未尝不喜欢运动,但是自幼招来的疾病和孱弱,造成身心很大的痛苦。运动场上我常是旁观者,弱者。我曾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去“单双杠”做一些上拉、翻身动作以提高体力,但是难以坚持。
我的兴趣在文艺方面。找到顾明远、薛钧陶倡议办《曙光》,课余写散文,读新诗与格律诗。班上有不少同学喜爱口琴,组织演奏,不合我兴趣——我觉得它“俗”,更喜欢吹笛子和箫。多年以后来北京,单位里的手风琴、扬琴无人惠顾,成了我的“专利品”,稍有空闲就拉、弹,从来没人指点。还有一架老式的捷克手风琴不用琴键,用的是“按钮”,我在别处从未见过。
我爱好歌唱。初中毕业的时候,听高班的曹鹏指挥唱聂耳《毕业歌》,引得我热泪盈眶,立即记住了全部词曲,至今不忘。我参加过合唱,但更多的是独自在家唱自己喜爱的歌曲,勉强能照着简谱自学。
高中毕业时举办文艺活动,我登上讲台,唱我喜爱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在当时,这算是比较大胆的举动。登讲台我不发怵,此前我参加英语演讲、普通话演讲,都名列前茅。而这首歌唱爱情的诗曲,在当时相对闭塞的环境下,那个年龄的我,不免有些腼腆。终于,对音乐的痴迷,对诗歌的酷爱,让我唱出了“天上飘着些微云……”直到最后“枯树”“野火”“残霞”,要变调,唱起来越发艰难,但也提升了激昂的情绪。同班一位音乐老师的得意门生陈寿楠,认为我的“音色”好——什么是音色,应当是声音的色彩、色调吧!我自幼学书、画,隐约悟到它们与音乐的微妙关系,对后来的书法创作大有益处。诗、书、画、音乐之间的融合藏在潜意识深处,当付诸创作、表演的时候,自然上升到意识层面。怀素《自叙帖》中有“怀素自云初不知”便是。
岁月流逝,对《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兴味却没有减少,我偶尔在青年团的活动中登台演唱,但更多的是独自默念、默唱,慢慢地扩大、深化了对这支名曲的认识——
好心人提醒我在写作时千万不要把“她”误写为“他”。《教我如何不想她》由刘半农作词、赵元任作曲。一九二零年二人分别在英国与美国,都有深厚的国学根基和西方文化的修养。刘半农,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推进了白话文改革。刘半农首创的“她”,既是女性的表征,更有多方面的含义。
“她”当然离不开爱情。《诗经》第一篇便倾诉爱情,朴实无华。爱情至可贵,是人性最真挚的流露,最美好的境界。《教我如何不想她》紧密结合大自然,寄情于景,以景抒情,四个段落囊括“天上”“地下”“月光”“海洋”“落花”“鱼儿”“燕子”“枯树”“野火”“残霞”……贯穿着四季的流逝。“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李白),古今共有的浩叹曾被无数诗人从不同的角度抒发。到刘半农那里,为着想“她”,把自己置身于时间与空间无限久远的坐标,与整个大自然融为一体。
《教我如何不想她》更是抒发对祖国的思念。作者远隔重洋,感染着欧风美雨,这时古老的祖国迎来了与封建主义决裂的五四运动,引进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充满新的生机。《教我如何不想她》就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渗透着浓浓的爱国精神——我们希望“她”兴旺发达,让每个公民保持独立人格,发扬人性,尊重应有的个性……至今仍有重要的意义。先辈思念的“她”,超越时空而永恒。
怀念祖国,又如何能够离开家乡?不能设想,一个爱国家的人会不爱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家乡的每一寸土地,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砖一瓦,都牵动着游子的心,在家乡生活过的分分秒秒,都成为记忆中水银柱的标格。那永久的爱,有着无比丰富、复杂的内容,随着时过境迁而从各种角度渗入灵魂深处。可是千万不要忘记,爱与憎常常是伴随着的,在生活中遇到可恨可恶的事历久不忘,正因为爱得深刻真挚。
“赤橙黄绿青蓝紫,生我之时颜色死”——我在《自述》组诗开始落笔时,写下了这两句。我生之日,正与日本发动“九一八”侵略战争同年同月,随着年齿渐增,越发感受到那生活是何等的难以忍受。……我们逃难,全家挤在小木舟上渡长江,我们徒步行走,父母身上系着大布包,那是我们的全部家当生活用品。我们头顶上的轰鸣,是涂太阳旗的飞机低飞擦过。脚底下是沟壑、泥泞,路旁有和我们同样的难民艰难行走,有的过于困乏倒下了,也许是永久……
我当时先是在上海辍学,又入醒华小学二年半,入浦东中学读一年初中,然后回乡进入南菁中学初二,直到高中毕业时独唱《教我如何不想她》。
教我如何不想她——在南菁中学的五年期间是我一生中十分重要的阶段。我真正学到那个年龄的青少年应该学到的学识。我擅长文学。学得不太好的物理、数学,直到现在也还起作用,我学到的与其说是知识大海的点滴,不如说是数理的“思维”,参与到文学艺术中融会一体,每有所得,便觉其乐无穷。
我和同学们各有所好,但是遇到日语课,都从内心反感。五十一个假名,记不住,不肯锲入大脑。那个外国籍的日语教师偏强迫我们背诵。背不出,打板子。可怜那位教师的祖国也早已受到日本侵略者的统治。
在中学阶段,除了文化知识,我学到最可贵的唯有爱国精神。有的老师上课时提到东北三省,边讲边流泪,使我们做学生的深受感染。有位陈昌言老教师教语文课,他国学根基好,性格幽默。有回上课,进教室一语不发,背着身子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亲日”,接着慢吞吞地说:冬天的太阳很温暖,夏天太阳灼热难受……黑板上的大字是指自然现象还是什么?要我们回答什么,这作文怎么写,让每人自己去想,交白卷也无妨。走在大街上,遇到鬼子军,无论单个或一小撮,我们都躲得远远的,装作不见。每天,我从堰桥家中经过高桥、中街到南菁中学,来回各两次(中间午饭),过着单调的生活。
故乡有古老的城墙,在通往南城的大门上端赫然有四个大字:“忠义之邦”,如此重大的荣誉,是明末二十多万无辜百姓抵抗三十多万清兵得来的。那场决死斗争持续八十一日。我曾见过“忠义之邦”四个大字缺失、残损的景象,为之心疼,我们多么需要让一代又一代的人懂得历史——爱家乡离不开对乡土历史的了解!
当时竟然还有不能走出“忠义之邦”城门的时候。我家有亲戚住在南城外,一向有互相探望的习惯。四个大字下面突然来了守门的鬼子军,你要出门,先搜身。过往的人大多习惯用旧布打包,里面装着各种生活用品,必须自动打开,一一检点。更令人发指的,还要向鬼子兵鞠躬。遇到鬼子稍不如意,还会被其打骂。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遭到这般侮辱,今天的年轻人不能想象。视频上看到,千万不要以为那只不过是文艺作品。忘记,便是背叛!
我们全家宁肯被关在“忠义之邦”。不出城,是我父亲最好的选择。每遇节日,思念亲友之心格外迫切,可是保持人格,维护故乡的尊严更为重要。青少年时代的爱国爱乡之心就是在激烈的民族矛盾中养成的。
之后,我从南昌江西师范大学回江阴,略作逗留,便从江阴搭小火轮到无锡,再从无锡转达上海。又经过两天两夜坐火车,命运把我安置到北京前门车站,紧挨着天安门广场——那是1949年10月1日,将近正午,划时代的开国大典刚举行过,我们一批南来学子挨近天安门,听着空中持续的礼炮高鸣,环顾周围群众熙来攘往,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又陌生,充满蓬勃生气。啊!我们处于全国核心的核心。一辆卡车摇摇晃晃把我们拉到著名的风景区香山——这是我要长留的地方吧!
住下来以后,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我离家乡越来越远,一千公里啦!我那时刚好十八岁,除了去南昌,再没有这般出远门。我从北京往南想,经过黄河,再到长江,在离东海滨不远紧挨着长江三角洲的地方,解放军于1949年4月21日从东起江阴西至九江的辽阔地带渡江。接着我想到黄山要塞炮台、兴国塔、君山、大街、南街、中街、堰桥、城墙、护城河、体育场,还有江阴鳞次栉比的商店、雕梁画栋的住宅……
我的故乡有无穷的魅力,与人谈起明末八十一日抗清,谈起吴国季札、徐霞客、刘半农等三兄弟,立即引起对方的惊嗟,敬仰。遇到曾去过江阴旅游、访问的朋友,谈起美味的鲥鱼、刀鱼、河豚“长江三鲜”之外,总要谈到江阴的人文环境好,清洁卫生好,空气新鲜,水质洁净,老百姓乐于接待外来客人,刚毅又柔和。做江阴人有幸福感,无论是长住江阴或是像我这样高中毕业时唱着《教我如何不想她》告别故乡的人,都会从多方面、全方位爱她,拥抱她,思念她,发扬她一切美好的东西……它是得天独厚的,十二次蝉连“中国全面小康十大示范县市”,获得“全国文明城市”“国家卫生城市”的荣誉称号,被誉为“中国制造业第一县”。这座占全国万分之一土地的城市,有着与众不同的时空历史。
教我如何不想她——我怀着十二分的忠诚,向教育我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城南小学、南菁中学致敬。城南小学离我幼时生活的外婆家很近。南菁中学138年的悠久历史,在全国罕有,人才辈出,遍及海内外,是江阴文化教育的一个亮点。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才知道,城南小学是由我的外祖父王逸旦卖掉家产首创的全县第一所小学。王逸旦的胞兄王心农抗战期间担任过南菁中学校长(时为上海私立漱兰中学)。于是乎,我对母校的感情又浓浓地深深注入一份亲情。
正因为我对她爱得深,所以对她遭受过的不公、屈辱,也总会念念不忘。可爱的故乡,如今早已列为全国“首富”的行列。《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歌声,永远在我的心中回荡。
2020年10月中旬
作者:沈 鹏
编辑:马小花
责任编辑:舒 明
来源:文汇笔会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