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辉先生(1939-2021)曾给我们写来长文《百年蹁跹》(刊2020年6月9日《文汇报 笔会》),细述他的家族故事。
1月15日12时许,我在微信群里看到陈子善老师首发的“吴福辉先生在加拿大突然去世,医生诊断为心脏病突发”这条消息,不禁一阵痛楚:我心目中那个健朗挺拔的吴老师竟突然倒下了!渐渐地,与他交往的一件件往事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我和吴老师初识于1987年。那年7月,我所供职的云南蒙自师专派我去中国现代文学馆参加“中国现代文学暑期讲习班”学习。当我走进设在万寿寺的文学馆,却得知讲习班取消了。由于我提前离开单位到昆明参加高考阅卷,而后直上北京,没接到讲习班停办的通知。我一下懵了,回去怎么向单位交代呢?尊敬的杨犁馆长为了不让我空手而归,特许我参观文学馆馆藏图书并借阅,还请吴福辉老师帮助联系田本相、钱理群、王富仁等先生,使我得以请教几位学界翘楚。此间,我几次和吴老师交谈,并与他订交。
之后,我给他写信。他对我提的问题给予认真答复,信中充满热情和鼓励,字写得一丝不苟。之后又写过几封,所谈基本上是学术问题。而他每信都回,所问必答。这样,我遇到大的问题,如选题、角度等也会征求他的意见,申报国家项目和改变结题形式都向他报告。考虑到他很忙,写信总是断断续续,却持续了二十余年。
但我似乎没寄文章给他看过,即使他后来担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也没寄过文章给他。因为我知道他们这一代学者崇敬学术,并维护学术的纯洁性,不愿在学术中掺杂个人因素,或许这一点也增强了他对我的信任。但我知道他对我所做研究是关心的。2009年,经解志熙兄编辑的汪曾祺初期佚文即将在《丛刊》发表,到最后他还和我通电话核实佚文中的两个细节,希望文章不留瑕疵。2015年,在一次闲谈中我说“曾投《丛刊》一文,一年了还没消息”,没想到他记在心上,过不久他专门来电话告诉询问结果。前一次他是主编,后一次他已退休。这样的关怀令人感动!
在我崇敬的几位前辈学者中,和吴老师见面是较多的,尤其是2002年我当选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以后。一方面学会每两年开一次会,一方面我曾多次去文学馆查资料。但我每次都不多聊,怕影响他的工作。而他每次见面都如老友重逢。记得有一次我在文学馆电脑上查书目,但对电脑应用不熟,他从旁边走过,见我就走过来,帮助我解决了问题。
2005年8月,我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主办的抗战六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行前,我侄儿从家乡送来几箱鸡枞,真是及时。我们立即全家投入,清洗干净,做成油鸡枞,带去会间送给他和钱理群老师。钱老师没到会,我托吴老师转交。第二天相遇,他问:“怎么牌子都没有,哪儿产的?”我答:“比哪儿产的都好。我亲手做的。”他放心了,接着与我聊起了鸡枞。他说:“鸡枞挺贵的。我们同学在云南驻京办请王瑶老师和师母吃饭,一罐鸡枞炖鸡就五百八十元呢。”我得意于他的识货,说:“当然,一大箱才做得那么一瓶油鸡枞呢。自己做的纯粹、干净。这东西不是随时能吃到的。你们有口福,刚好我来开会前家里送来。”这是我唯一的一次送两位老师东西。
我与吴老师的交往中有一件遗憾的事:即在香山学术会议上,他提到一个信息:师母(王瑶先生夫人)想明年回昆明一趟,同学将全体陪同。我意识到这是极佳的学术活动机会。开学后便向学院提出:利用王门弟子来昆明的时机组织一次小型学术会,邀约昆明的大学以及地市上的几所学院联办,把全省现当代文学教师集中在一起,请钱理群、吴福辉、赵园、凌宇、黄子平、陈平原等王门研究生讲课,与他们自由交谈几日。大家听后都很高兴,认为这将是云南文化史上的盛举,在全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也将是一件大事。于是,我们开始具体筹划。另一方面,我告诉吴老师,学术会议没问题,请他组织好队伍,确定具体时间。
事有不谐。正在这时,我接到了西南民族大学的调令,要我在当年年底前报到。学术盛会随之搁浅。我深感有负于吴老师!写信去表示道歉,他却反过来安慰我:会议办不成,咱俩都卸下了负担。他的胸怀真够宽广的。
越十年,我到北方出差,朋友来电话说吴福辉老师来成都了,晚上与他聚聚。当晚我是赶不上了,但第二天我办完事立即返回。吴老师想到藏区去看看,我和一个朋友便陪他去康定。没想到从二郎山到康定的道路在全线扩修,三个小时的路走了七个多小时,天黑才到。我担心吴老师的身体受不了,没想到第二天他比我还精神。我们直奔高原湖泊木格措。路上时阴时晴、时雾时雨,沿谷而上,到木格措则豁然开朗,时有阳光,湖水蓝胜晴空,透亮静谧,三面环山倒影在湖里,清晰可见。可惜西山被火烧成黑黄的森林堵住一片视野,煞了风景。吴老师很高兴,举起相机不停拍摄。沿湖向西走了一段,雪风习习,有些寒。到近水处,他抄起清凉的湖水洗洗手。有当地人来邀骑马八里看雪山,吴老师兴致勃勃欲往,我考虑到安全问题,便劝阻了他。下山时沿溪欣赏风景,道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无论上山下山,吴老师都健步当先,我们只能跟随其后。年轻人都觉得有些累,他则一路不停地拍摄美景。
回到康定,他走进一家奇石店,欲购石头,但价格昂贵,他挑出一块巴掌大的紫石,左看右看,终于找出一点瑕疵,仍然砍不下价。我看他爱不释手,抢先买下让他作纪念。返回路上,他大谈天南地北的石头,以及自己收藏的奇石。我才知道他不仅熟谙以中国现代文学为中心的人文知识,还具有广泛的自然知识。
路途劳累,到了安顺场,吴老师饭也不想吃。住进旅店不久,他上吐下泻,来势凶猛。我以为是上午在半山等景区交通车时,被山风吹感冒了。当时我没考虑到平原上的人不耐高寒山区冷热突变的天气而做出应对,才致此。经店主指点,我夜叩小镇医生家门,买来感冒药让他吃下。睡一觉,第二天他精神恢复如初。回成都的路上,他依然谈笑风生。我们都佩服这位七十六岁的老人,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如此强大,说他活过百岁没问题。
那天是中秋节。我爱人特意带上云南的火腿月饼和煮花生,在晚宴前享用,吴老师赞不绝口。他说这个中秋节过得很愉快。当问及上山见到雪山没,他说:“李老师不让去。”他的康定之行不尽兴啊,我说:“那下次我们再去吧。”可是,现在没有下次了……
2021.1.18写于成都
作者:李光荣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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