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仓街,在江苏太仓。九十三号,是我外婆家。
新仓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弹格路,由太仓的西门,通往城中,我住的房子,在街南,沿河,河名致和塘,这个名字是长大后才知道的。塘,一般作水池解,在苏南,却常为河名。房子的式样,在今天的江南古镇,仍寻常可见。粉墙黛瓦,小桥流水,这几乎用滥的词,当然是准确的,但住在那里,并无多少诗情画意,因为条件太差了。仅举二例:
例一,地面由普通青砖铺就,蒙着一层泥灰,总是打扫不净的样子;江南多雨,砖面常泛潮,变得湿滑,砖缝里甚至会渗出水来,小孩子在家里玩,也会弄得一身泥,遭大人斥骂。
例二,没有自来水,喝的是井水,用的是河水。先说喝。院里备一大缸,井水打上来,贮进大缸,加明矾,净之。日久,缸底积一层灰垢,大人拿一细长塑料管,将一头直插缸底,在另一头猛吸一口,再轻移管子,慢慢的,底部的污水便被吸出水缸。后来,读了物理,明白这叫“虹吸”。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肚子里会长一种东西,叫蛔虫。有一种“宝塔糖”,其实是驱虫药。关于此虫,会令人产生不妙想象,不详叙。再说用。我们家,住的是北屋,一楼一底,沿新仓街。屋二进,后一进,由孙家住,南临致和塘,沿阶而下,可直抵水边。淘米、洗菜、洗衣、洗痰盂,皆在河里。上游人家在洗污物,隔不远的下游人家在淘米洗菜,是常有的事。因此,我总觉得,对我肚里的蛔虫,这河水亦有贡献。
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使我对于古镇旅游,毫无兴趣。到了夏天,这河便是天然泳池了。游泳的小伙子们,还有一项“特别使命”——捞餐具。主妇们在河里洗东西,难免有失手的时候。因为这是常事,江南的瓷器店便有一项特别业务,用通电的铁笔在碗、盆、调羹的底部刻字。比如我家的,就刻“杨”。水性好的小伙子,就潜入河底捞碗碟,捞上来,根据刻的字,还给各家。我还清晰地记得邻家大哥从水底跃出,高举着餐具,那得意的神情。
南邻孙家,宁波籍。由于门开在新仓街上,孙家人及孙家的客人进出,都要经过我家,因此,我家底楼兼有过道功能。男主人名孙章林,在上海工作,难得返家。女主人,大人命我叫她“里厢姆妈”,从这个称呼看,两家关系不错。她的弟弟单身无业,大家都唤他老娘舅。他住在姐姐家里吃白食,备受歧视,只活了60多岁。三人皆操甬语。孙家育有三女一男四个孩子,都说太仓话。幼女长得好看,也最得宠,后来顶替父亲到上海工作。对他们,我均以姐姐哥哥称之,但在幼小的我看来,他们都是大人。外公逝世时,白发苍苍的孙章林前来吊唁,执意向外公遗体行跪拜大礼,我感动复震动,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写到这里,要说说外公了。
众所周知,所谓“外婆家”,是中国人特有的人文密码。至今,我说到太仓,也总是说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但维系整个大家庭的核心,是外公。外公姓杨,讳昌九,字若禹。九者为长,外公是长房长子,在传统氏族社会里,身份高,责任也大。但是,在战事频仍的乱世,保住自己及家人的安全与温饱,已是不易。外公一家,原居长江入海口不远处的聚星镇,原属江苏海门,现划归启东。因此,我是听着启海“沙上话”启蒙、长大的。1946年,为躲避战乱,外公南渡长江,到太仓工作养家,次年再将全家南迁。经过一番动荡,后在太仓一药房当店员,我还随他到过那家小小的药店。背井离乡的外公外婆,与太仓的邻居处得不错。大家称外公“杨先生”,叫外婆“杨师母”,外婆称“里厢姆妈”为“孙师母”。两个文盲老太太互称师母,在那个斯文扫地、师道灭失的年代,让人不免有“礼失求诸野”之叹。
虽然外公逃离家乡,完全没有机会和可能承担家族领导人的责任,但是,这一使命感,一直深埋在寡言的外公心里。他做了一件令我至今赞叹不已的事情——杨家的宗谱,毁于战乱,外公几乎把整本宗谱背出,并于1961年初(上一个庚子年末)将其默写出来,并默默地藏好,直到晚年,交给定居香港的长子、我的大舅舅杨锡成。我于1996年旅港,见到这本手写的宗谱,用一句网络用语形容一点不夸张——“当时我就震惊了”。我难以想象外公是如何背出这绵延二十四世的宗谱,难以想象外公又是如何在动乱岁月将这本标准的“四旧”保存下来。外公的小楷是相当有功力的,可惜,他没有写过任何一幅作品存世。我请舅舅复印了一份宗谱给我,现在,这份复印件也已泛黄。
在宗谱之前,外公写了一段文字,简叙杨氏历史。他写道:“我杨氏宗谱经兵燹之后,散失已尽,兹就余记忆所及笔之于楮……”外公上溯殷商,娓娓道来,其中特意讲述了东汉杨震“四知拒金”的故事。外公这一支的“一世祖”,为宋末元初的杨廷玉。外公写道:“南宋末叶,元兵南下,廷玉公举家迁移至崇明,是即我杨氏之迁崇始祖,亦即一世祖也。”这本宗谱,从一世廷玉公,一直记到二十四世,即我舅舅这一代。结尾处,外公写道:“余年六旬,来日渐少,故缕述于楮,使后人略知渊源,可以追念祖德。”外公写的时候,大概没想到,他的来日,还很绵长。外公活到米寿高龄。
外公是个读书人,逃离家乡后虽然穷困一生,却也一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我从没见他做过家务事。他闲着,就是读书,舅舅为他借来中华书局的《二十四史》,这套书封面长得一样,小时候,我觉得外公好像一直在读同一本书。等到知道外公的厉害,他已经没有向我传授读史心得的能力了。正是因为外公“游手好闲”,他陪伴我的时间与方式就比较多,也教了我很多东西。最有趣的,是他教会了我打一整套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可惜我后来全忘了。
外公还常带我去书场听书。当年传统书目都不能说,来太仓小城也不会有什么响档,对外公来说,不过是聊胜于无。后来,流行音乐之门突然大开,港台的、欧美的,邓丽君、罗大佑、杰克逊、卡朋特,奔涌而至。我这个少年郎自然一头扎进去,哪里还会理会评弹。不料,人到中年,外公埋下的听书种子突然萌发并日长夜大,现在,我听书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听歌,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弦索叮咚中入眠。
保障外公“四体不勤”的,自然是外婆。外婆是外公的续弦。我妈妈的亲生母亲,在小舅舅才一岁多时,便患病不治,抛下了六个孩子。外婆大脚、勤劳,超乎寻常地能干,不仅带大了前任留下的孩子,而且还带大了一大堆我这样的第三代,仅从这一点看,她劳苦功高。外婆不识一字,但是极为聪明,她掌控着一个大家庭的经济命脉,干练且凶悍。外婆嫁进杨家,就担任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即“后妈”。江南一带,称之为“慢娘”,这几乎是“心狠手辣”的代名词。外婆也确实性情凶悍、出手“毒辣”。但设身处地为她想想,她上有婆婆、中有丈夫、下有儿女,不凶,又怎么树得了权威,怎么当得了家?外婆跟别的老人最大的不同是,她不但对第二代凶,对第三代也一样凶。我在她身边时间最长,近七年,又因为我性格倔强,挨打最多。但老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挨打最多的我,是外婆晚年跟她最为亲近、最能哄她开心的孙辈。
儿时的我,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唯一的游玩,就是逛公园。我家马路斜对过,是太仓公园。外公天天早上去打拳,有时会带我去,前面说的太极拳,就是在这个公园学会的。其实,我对打拳毫无兴趣,这个公园吸引我的,既不是树木扶疏,也不是亭台楼阁,而是一排关动物的笼子,虽然有股扑鼻的气味,但有动物看,孩子们是不嫌弃的。我记得的动物有猴子、孔雀、豪猪三种。流连最久的,是猴笼。猴子们极为接近人类的表情和动作,让我感到有趣,也有点不适。我觉得,不应该有动物跟人类这么像。关于太仓的快乐记忆,只有这一排刺鼻的笼子。
住在新仓街九十三号里的近七年时光,对我,是人生之始,不可谓不重要,但无论是那排屋、那条街,还是我的家、我个人,都平淡无奇。后来,我离开太仓,到嘉定读小学、中学。再后来,外公逝世,外婆移居嘉定,我就很少去太仓了。但每次去,都会去新仓街看一看九十三号。那扇门,似乎一直不会变,在等着我。当我以一个外来人的眼光来看太仓时,猛然发现,离新仓街九十三号很近,近到几分钟就可走到的地方,竟然名胜古迹云集,譬如——
皋桥,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原名兴福桥,据桥上铭文可知,建于元代元统二年(1334年),为单孔石桥,跨于致和塘上。这座桥,在我小时候,显得很破败,石头缝里杂草、灌木横生,两侧无护栏,大人不让我在上面走,命我走更安全的水泥桥。太仓现存元代石拱桥有五座之多,可见当年水利之盛。
弇山园,号称有千年历史,但“弇山园”之名,则得之明代大文人王世贞,王号“弇州山人”,此园经他主理修缮后,名重一时。
张溥故居,建于明代,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张溥,复社领袖,鼎鼎大名。他的《五人墓碑记》为《古文观止》压轴之作,入中学课本,天下读书人皆诵之。当我读着语文书里“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之句时,并不知道,张溥的家,就在我家马路对过。
今天,当我知道我的外婆家左近有如此名胜,是不是该感到开心或自得呢?并没有。因为,沿着致和塘的那一排房子,为了拓路,被拆掉了,包括新仓街九十三号。连新仓街也改名新华西路。故地重游,我根据路北的房子与致和塘之间的距离,估算出我住过的房子的位置,正在新的大道之上。时近黄昏,车辆稀少,我立在马路中央,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作者:李天扬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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