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博物馆“丝理丹青”
明清缂绣书画特展说起
作者:林玲(LINDA)
最近缂丝很火,前有中国保利“弘历的世界---乾隆兰亭图帖缂丝卷”全国巡展,现有上海博物馆“丝理丹青”明清缂丝刺绣书画特展。本次展览共展出明清缂绣27件(套),其中缂丝11件套,刺绣16件套。类似的展览上博于2007年办过“海上锦绣:顾绣珍品特展”,专门遍请大咖举办过论坛,集结出册《顾绣珍品特集》,到现在还是藏家研究顾绣技法,特征和传承的重要图录。更早的展览是1991年的日本国立东京博物馆的上海博物馆明清书画展,其中包括几件缂丝。
1991年到2007年,2007年到2021年,几次展览中间间隔十多年。可见这些珍贵的文物许久才能被展览一次。为本次特展编辑的图录中收录于来自缂丝典藏兄弟单位学者们的专文,如辽宁省博物馆,南京博物馆,北京故宫博物馆。一个跟以往比较显著的变化是,此次主题针对是织绣艺术而非织绣技艺,艺术在前,技艺在后。另外一个显著的特征为,上述博物馆的研究员一致认可江南的书画艺术孕育了织绣技艺。笔者结合展览实观,为读者剖析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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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传承有序的顾绣和出生高贵的缂丝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题跋最多的展品是清赵惠君的刺绣《金带围图》,共计有24处。绣品居中装裱,周围被超过二倍体量的题跋环绕,蔚为大观。作品由清代苏州画家顾春福(1796-?) 画稿,其妻赵惠君于1843年完成刺绣,是画家与画家妻子完美结合的一段佳话。题跋中有吴大瀓(1835-1902),吴湖帆(1894-1968)祖孙;清代篆刻家程庭鷺(1796-1858);清代书法大家杨见山(1819-1896),他也是近代上海艺坛领袖吴昌硕的老师。余下有较多闺阁女史的拜观题跋。一件作品有如此多的题跋,除作品本身上乘外,估计其创作的背景和故事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 刺绣《金带围图》展厅实拍
顾绣《东山图》也是展品中比较吸引人的地方,画面部分和董其昌(1555-1636)的题跋体量几乎相当。按照刺绣占整个画面的比例而言,实际上是一件摹古绢画带有局部刺绣。细观董其昌题跋得知,《东山图》系南宋赵伯驹(1120-1182)所画,明代重新在绢上描摹后,请顾绣根据此粉本重新刺绣,用作馈赠之用。
△ 《东山图》董其昌题跋展厅实拍,下钤“宗伯学士”和“董氏玄宰”二印
有趣的是,收到“订单”的顾氏女红,仅仅在七至八处人物,植物叶脉,山峦走向处用丝线简单勾勒,而在点题处“捷报传递,东山再起”的马匹上刺绣极为精巧。不同于现代刺绣满满当当,反复强调用工几何。就如何用刺绣烘托主题一点,顾绣就当之无愧“绣中翘楚”。画面右下角绣“斧头”印,为顾氏家族印。查阅2007年顾绣图录,此印跟辽博藏《韩希孟绣花鸟》款章一致。其实从施绣者精通画理,韩希孟(明万历崇祯年间,具体生卒不详)丈夫顾寿潜为董其昌入室弟子二点分析,此件用作送礼之用的董其昌订单,非韩希孟亲绣或把关不可。
△ 《东山图》刺绣局部展厅实拍
在11件展示的缂丝展品中, 明代《群仙拱寿图》(高164.5厘米,宽118.6厘米) 上有皇家钤章七方,其中三方收藏章分别为“石渠宝笈”,“御书房鉴藏宝”和“三希堂精鉴玺”。笔者收藏有1932年版朱启钤(1872-1964)编著《清内府藏缂丝书画目录》,有记载“宋缂丝群仙拱寿图”一轴,宋本五色织,高五尺一寸七分,广三尺七寸三分(高172厘米,宽124厘米 )。石渠宝笈卷四十,藏御书房,原注上等元一。此处记录跟展品尺寸雷同,略有出入处可能为装裱所致,且有御书房收藏佐证,应是此物原件。原藏家可能为近代上海收藏名家庞元济(1864--1949),字莱臣。据《上海文物博物馆志大事记》记载,1951年12月6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接受庞伯谨(庞来臣之子)等捐赠宋朱克柔缂丝《莲塘乳鸭图》及明缂丝6件。
△ 缂丝《群仙拱寿图》局部现场实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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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书画,缂丝和刺绣的同期登场
本次展览一大特色为同时代同题材的书画,缂丝和刺绣放在同一展厅中供观众比较式地鉴赏。对于此三种不同类别的艺术媒介,明代清代的收藏家均有点评。明代收藏家高濂(1573-1620)称“宋人绣画...设色开染,较画更佳。”清初的收藏家沈初(1729-1799)则点评“宋刻丝画有绝佳者,全不失笔意。刻丝者,其原画亦在,取以相较,树石层次笔意相同,而傅色鲜艳,刻丝反胜。”南京博物院杨海涛在专论中也提出“单纯摹仿名家名笔在绘画史上没有任何价值,但移植到缂丝和刺绣上去,又是一番新的天地。”
笔者选取同一展厅中的鹦鹉/绶带的一组细节,可以让读者体会收藏家的感悟。华嵒《鹦鹉》写意灵动;《佛手寿带》中的缂丝白描花鸟,线条流畅,肌理分明;写实的顾绣《鹦鹉蟠桃图》则栩栩如生。
△ 华嵒《鹦鹉》局部,纸本设色。现场实拍
△ 缂丝花卉册《佛手寿带》局部。现场实拍
△ 顾绣《鹦鹉蟠桃图》局部。现场实拍
缂丝,刺绣都以丝线为源,是色彩的艺术。前者为交织,仅有一层;后者为叠加,为多层组成。撇除工艺技法题材等因素,在展厅中同时观赏500年的缂丝刺绣传世作品,顿悟“一寸缂丝一寸金”的原委。明代的绣品中有脱落处不少,尤以黑色部分为最,现场细观有针眼而无绣线。同时代的缂丝则完好无损,鲜妍如新。明代黑色染料来源于含鞣质植物的树皮,果实外皮或虫瘿。鞣质中的鞣酸能使蛋白质凝固,而丝线的主要成分为动物蛋白质。所以黑色丝线容易脱落也就不为奇怪了。
△ 绣线脱落的展品
仔细一想,刺绣为不同颜色绣线叠加在底料上,并无特殊的方式进行加固;而缂丝需要不同颜色的纬线上下穿经打梭后方能固定,一个平方厘米需要自上而下打上2000-3000梭,这样形成的平面异样结实,当然不会脱落。无怪乎,清代乾隆帝选择缂丝工艺来记录发生的大事而非刺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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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缂丝的梭眼和缂画结合
在展厅“缂丝花卉册”介绍中专门提到回梭眼小作为缂丝技艺精湛的一个特征。梭眼实际上是缂丝交织中不同颜色纬线交换时留下的痕迹,一般称之为细缝。如果梭眼沿着图案轮廓,透光看,就会形成缂丝特有的“雕镂之相”。装裱过后的缂丝,可以放大梭眼(细缝)来确定是否为缂织还是手绘。
△ 未装裱时的“梭眼”,呈现“雕镂之相”的缂丝
△ 展品中装裱完成后呈现的梭眼,现场实拍
梭眼的大小主要由经纬线的密度所决定的,密度越高,梭眼越小。此件展品介绍中提到经纬密度为28根和100根丝线每厘米,属于清代作品中经纬线密度较高的。密度越高,织物表面越发细腻,纬线穿经的难度越高,打梭的数量也密集(2800次每平方厘米),缂织也越困难。
△ 缂丝花卉册作品全图,现场实拍
明清缂丝作品中普遍有缂画结合的现象。一般分为名家补笔,描画细节和局部填彩。本次展出的缂丝书画主要基于后二种,其目的主要是通过绘画的方式,达到降低缂丝工艺难度和减少工时降低成本的目的。此件作品设色典雅,头冠和璎珞处金光闪闪,采用缂金工艺。细观则发现服饰纹样等处细节均为手绘。艺术性上而言,作品呈现宫廷画派沉稳老练,富贵吉祥的特征。工艺性上而言就略微逊色了。如果绘画比例较多,则失去了缂丝作为独立艺术品类存在的必要性。
△ 清缂丝《婴戏图》局部,服饰和瓶饰纹样均为手绘。发冠和饰品处为缂金。 现场实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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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被严重忽略的朱克柔和缂丝《莲塘乳鸭图》
展厅入口显眼处,缂丝《莲塘乳鸭图》展示为一张图片。由于国家宝藏的名声太大,观众围绕着图片在窃窃私语,表示未能实物展示,实属可惜。同展厅中的《韩希孟花鸟图册》由于弥足珍贵,原物仅展览一周,后用复制品代替真品继续展览。
笔者私下认为,这样重要的展览,专门出了图册还委托兄弟博物馆写了专文,为何不能找到其他版本的《缂丝莲塘乳鸭图》来一慰观众?国家宝藏栏目尚能找到马惠娟版 《缂丝莲塘乳鸭图》,香港藏家手中也有早年上博委托苏州刺绣研究所缂织的《莲塘乳鸭图》数版。上博 1960年出版《缂丝莲塘乳鸭图画册》,张张清晰,细节到位。展方广征博访,图片,实物,图册一并展览,也是一段佳话。
朱克柔(1127-1162),是缂丝艺术发展史中一位里程碑似的人物。她的作品被宫廷内府收藏并在作品上留名。纵观上千年的缂丝艺术发展史,只有四位艺人在作品上留有姓名,其余三位为男性,其留名的作品也就一至二件。而朱克柔以女性之姿,女红之巧成为缂丝艺术史上作品最为昂贵,传世作品留名最多(七件),收藏地位最高(全部进入石渠宝笈)的女性艺术家。
六件进入宫廷内府的缂丝作品,以册页装裱形式分入《镂荟集锦》和《宋刻丝丝绣合璧册》。《镂荟集锦》有四件作品,现入藏台北故宫;《宋缂丝丝绣合璧册》有二件作品,仙入藏辽宁省博物馆。此六件作品均在25*25厘米左右,存世的第七件作品即是1952年由庞来臣家族捐赠的缂丝《莲塘乳鸭图》,其尺幅为105*109厘米,是前六件作品体量的16倍。
在某种程度上,她比顾绣的韩希孟更为优异和出众。首先韩希孟其夫为董其昌弟子,在画稿和社会影响力上会借力不少。而朱克柔自己画稿,夫家亦无显赫的名声。其次,朱克柔所处的南宋时代,整个社会对于艺术鉴赏力达到中国历史上的顶峰,能在当时被帝皇收藏所青睐的作品本身就一定非常优异。从后世明代文从简(文征名之孙,1574-1648)的题跋中可以窥知一二“精巧疑鬼工,运丝如运笔。是其绝技,非今人所得梦见也。” 清代乾隆帝收录朱克柔作品进入《石渠宝笈》时,点评其作品为“上等天一”,且全部收入重华宫。重华宫位乾隆帝登基前的府邸,在清宫中地位超然。
宋代的花鸟画讲究的是格物精神,绘画时需要从细微处绘制轮廓,填色要求十分精确,布局在方寸间也要毫无瑕疵。朱克柔之前的缂丝技法以描摹轮廓为主,对于填色并无相关技法。朱克柔能开宗立派,把绘画的技法转变为缂丝的技法。其自创的“长短戗”类似于工笔画中的“晕染”,解决了画稿中色阶的过度问题。
为达到精准的填色,需要设置较高的经纬密度。典藏于辽博的朱克柔《牡丹》和《山茶蛺蝶图》,典藏方公布的经密达到30根,纬密达到120根每厘米。后世缂丝高手难以超越的原因之一:在1平方厘米3600次穿经和色的高超技能。另一个原因:在方寸间的画面布局能力,没有相当的丹青绘画审美基本功,无法一次成形进行缂织。缂丝是经纬线十字交织的艺术,一旦完成,无法更改。
△ 复缂朱克柔《牡丹》局部,典藏于辽宁省博物馆
△ 复缂朱克柔《山茶图》,典藏于辽宁省博物馆
△ 朱克柔《鹡鸰红蓼》,典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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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松江与朱克柔关联的N种可能性
松江,位于上海市西南部,历史文化悠久,有着“上海之根” 的称呼。朱克柔的出生活动时间可以通过文从简的题跋获知“朱克柔,云间人,宋思陵人。”思陵即宋高宗一朝(1107-1187),云间为松江的雅称,也称华庭县(府)。元至十五年(1278年),华亭府改名松江府直至今日。据“上海市地方志地方史办公室松江文物志大事记”记载:宋代华亭县成为丝织工艺“缂丝”的生产中心。朱克柔其人和传世作品也有记载。当时缂丝的生产中心,北有定州,南有松江。松江府的富庶,自然环境和文人辈出,也为朱氏缂丝的出现奠定了坚实的社会基础。南宋小朝廷的偏居临安(今浙江杭州)也为朱氏缂丝进入宫廷收藏提供了地理上的便利。
在翻阅一些女性织绣艺术家的资料,历史上有具体记载的很少,这也跟女性在古代社会地位不高有直接关联。比顾绣出名早约400多年的松江缂丝,可否根据相关史料建立朱克柔的故居并艺术陈列馆。同为宋代缂丝中心的河北定州已经建立了沈子藩(1086-1165)纪念馆,据《定州县志》记载,沈子藩为北宋缂丝名家,河北定州人。他随南宋朝廷从河北定州一路迁徙到苏州,随后在苏州开门授徒。据传朱克柔为他的学生。
缂丝本身的包容性极强,从埃及走过丝绸之路抵达西域的高昌王国(今新疆吐鲁番盆地),由回鹘人通过经商流通的方式把织帐篷的技术传入中原地区,在宋代由实用美术品演变为艺术品。外邦统治的元代,缂丝的精细高贵,让元朝帝皇发现了御容和佛像的最优选择,缂丝匠人在元代的地位得到极大提高。明代伊始,是缂丝的至暗时刻,由于奢靡繁复被禁止使用。但三代后的宣宗朝,缂丝的高贵典雅又得到宫廷内府的钟爱,而得以延续到清代康雍乾盛世的到来。
缂丝在历史上的出现都伴随着经济的繁荣和文化的复兴。今天的上海作为中国最大的“交融东西”的国际化大都市,缂丝在历史上地位和价值与之相配。海派文化的“兼容并蓄,海纳百川”与缂丝本身具有的包容性和变革性相吻合。元代的缂丝已经飘扬出海,影响了西方缂丝的形成和审美。今天在西方主要博物馆中主要收藏元代缂丝,织物中有捻真金线和真银线,也源于此缘由。
2014年上海当代艺术馆中迎来了一场特殊的展览“迷途:时间,空间和织物”。欧洲的织物毕加索的缂丝与东方的织物丁乙的当代艺术缂丝,二二相对,形成东西方的对话。上个世纪初叶,失去皇家庇护的法国缂丝通过内部的变革,找到了与当代艺术家合作的方式,把毕加索,马蒂斯,米罗等一众知名艺术家手稿二次创作为当代缂丝艺术品。重新找到财团,基金会,当代艺术博物馆等新一代的藏家后,也带动了整个艺术圈对于这种艺术媒介的追捧。皇家收藏的脉络,极为优秀的表现力和包容性使法国的小镇奥布松一跃成为全球当代缂丝艺术中心。而在此之前,奥布松小镇仅仅留有200名缂丝匠,濒临破产。除奥布松外,位于巴黎市中心的高比林大道的高比林缂丝工坊由培训学校,博物馆和工坊组成了今天的皇家高比林缂丝工坊。培训学校不仅满足了参观者的好奇之心,同时也为整个行业源源不断输送新鲜血液。
作为上海之根的松江,不仅是要立足于历史上松江缂丝的繁华,更要有世界的眼光,学习百年前法国缂丝的变革,可以把松江缂丝做成一张当代上海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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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玲LINDA
苏州丝绸博物馆高级顾问,御凤丝绸艺术工作室创始人,艺术策展人,《中国丝绸文人画:从宋代到当代的缂丝艺术》一书作者。
青年时期留学荷兰,获文化休闲旅游硕士。本世纪初舍弃在政府体制内的管理职位后,在上海从事酒店艺术品顾问工作。2008年起,在苏州丝绸博物馆内创办御凤丝绸艺术工作坊,致力于中国丝绸艺术的伟大复兴。作为中国当代缂丝艺术项目的发起人,参与策展2017年成都当代艺术馆的“经纬:当代艺术和缂丝的对话”。2018-2019年间,促成台北故宫博物院和御凤艺术工作坊的缂丝授权合作。所授权的《石渠宝笈录台北故宫系列缂丝》,于2019年11月11日登陆上海工美艺术品交易市场。2018年起游历西欧和奥地利等地,多次拜访奥地利艺术史博物馆,作为中国博物馆方的代表,参与2023年的世界缂丝艺术大展的策划和联络工作。2020年11月出版《中国丝绸文人画:从宋代到当代的缂丝艺术》一书。2021年1月25日新媒体一条的《专访人物》。
编辑:孔韬
来源:人文松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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