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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江流真会一直不停地浣洗自己,就像一个爱干净的人那样,保持身心的洁净?那是打小听过母亲一句话后才有的念头。母亲说,看看你这双手脏的,真该去大河里洗它一河水!母亲是长江边长大的人。我顶嘴道,把一河水洗脏了怎么办?母亲说,莫说你这双手,就是千万双手,也洗不脏一条大河。母亲把长江叫大河。我说那么多人在大河里洗,不会把大河洗脏?母亲说,大河会自己洗自己的。那话我从此就记在了心里。
去乡多年,一朝归来,早晚都要去看看大江,而那个早晨,我确认母亲的话堪称真理,绝不是什么怪论奇谭。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五月春夏之交,原应冷暖适中,温润恰好,孰料今春雨水多,连绵近月。早上想出去走走时,天阴沉着,雨虽暂时没下,昨夜却是下过的,打雷扯闪,轰轰烈烈闹腾了一夜。我没睡好,有梦,所梦皆大江涨水,一派浑黄。先读了会儿老杜。那首《夏夜叹》,开头明明是“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倒蛮应景,怎么笔锋一转,又去吟叹“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呢?想想没想明白,放下书,抄起一把折叠伞,就去江边。
一看还真涨水了,江水浩荡,倒没浑。往日这时,江滨步道早已人来人往,而在我眼里,每个去江边者,都是去浣洗自己的,洗眼,洗面,洗肺,洗心,而大江依然。不知怎的,那个周日反倒没几个人。清早的江天,没有雾气,通透洁净,青山,流水,样样分明,有着丽人浴后的清丽。真正的洪汛还早,昨夜那点雨水,于江流全然不在话下。
遂往上游方向走,通常要走过两三个码头,出点小汗,方打道回府。步道本就是暗红色,淋了一夜雨,越发红深湿重,走起来极舒服。朝江面一张,见有人立在江边,一把红伞挡住了整个人,也分不清是男是女,一动不动,只定定做了个观者。盯了一眼脚,像是女士,那就对了:一把撑开的红伞,遮着个面向江流的女士,古典到仿若为清绿的江流,配了朵如花淡红静静开放,刚刚好。情调这东西怪,艳俗只在毫厘之间,浓一分淡一分都会错。而眼前这幅清流红伞图,便如天赐。只不知那个人,是在洗什么呢?
继续走,又飘雨了。很小,连毛毛雨都说不上,勉强可叫雾雨。腾腾雾气,像极了浴室的热气蒸腾。对岸青山顿时隐去了山尖。靠这边,见离一艘趸船不远处,一位钓者独自在江边,手一扬,将一线钓钩甩出去好远,特潇洒。虽说没有雪,没有蓑衣小船,便与“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无缘了,倒有另一份洒脱。钓者身材高挑,看着年轻,或是逢周日休息,到江边过钓瘾的吧。猜他该是谈恋爱的年纪,却在钓鱼,足见钓瘾蛮大。不知恋爱会否有瘾,钓鱼肯定是有的。瘾不在鱼,在独对江流,默默的一场对峙、较量,无锣鼓敲击,无吆喝,胜负都在一念间,考人得很。如此,他是在以那番淡定,洗却世事的嚣烦么?
再往上游走,雨更大了,伞竟有点撑不住。这时的大江,活脱莲蓬头哗哗水流下的浴者,享受。步道上已不见人。不舍周日的这般清寂,忙往江滨大树下走,想找个石凳什么的,坐一会儿,也避避雨。那棵栾树好大,护住了一方世界,到底没护住几条石凳,湿得没法坐。大树能挡挡小雨,挡不住大雨,昨夜雨骤风狂,心想早上起来,不定会听说哪里又积水了,哪里又淹了——如今城市都娇贵,一场雨,弄不好就打得道途阻断,花枝失色。而我竟以为,石凳还会有干处可坐,傻不傻?
转身,见从上游方向,有人朝这边走来。近了些,见是两个人,各撑一把伞,时而聚拢说几句话,时而分开并排而行。当两个身影从步道栏杆黑白电影胶片似的光影中拂过时,闪闪烁烁的韵味,如同旧时影像,倒煞是好看。他们脚下,干干净净的步道映着红光,没一片落叶,没一团泥土,步子便格外爽利。偶有一小汪积水,他们竟故意去踩,水便轻轻溅开,一时纷纭如春花绽放。间或,他们又俯身护栏,朝江心眺望——也是在看那道江流吧?回身又走,直走到我看不见。
待雨稍小些,我方从大树下起身,沿江往回走。那年轻钓者,早已披了件深绿雨披,跟江流的颜色更谐调了些,只不知他鱼钓得怎样了。那位观者居然还在,还是没动,细看竟是位男士,如此,他的红雨伞,与江水与他就都不搭了——他是来洗眼的么?
往回走到一半,见一艘运汽车的灰白驳船,正打夷陵大桥下驶过,五层,透过舷窗见装的都是小轿车,如一幢威武大楼,沉稳地往上游开。甲板上有船员走动,像在拖洗甲板——难道雨天,甲板也要拖洗,为的是不弄脏大江么?大桥上下,没七八艘,也有五六艘货轮——这黄金水道,没一天不繁忙。正想拍幅照片,就见步道上,几个穿橘黄雨衣的环卫工,骑着三轮车回来了。原来江边那排平房,正是环卫管理站。他们脚带泥泞,车兜里尽是断枝落叶,想必都是昨夜那场雷雨的杰作。想起晨读时流离中的老杜那首写于乾元二年(759)夏天华州及关中大旱时的《夏夜叹》一诗,这才明白,若将他诗中的清夜,换作这个雨后的通透,把他挂牵的守疆士兵,换作为这个世界的清洁劳作的人们,倒别有一番滋味。
这时,先前那两位行者又走回来了,双肩包宽檐帽,像旅游者。听他们说的是上海话或江浙话,我分不清。但他们指着大江说的两个字我倒听清了:干净!那两个字一下划亮了我思绪的暗夜。是啊,干净。这一早上,我看见的一切都是干净的。而这一切的干干净净,都有赖江水的干净。
比如这时的江面,真干净,也真好看。大约这样的雨天,因昨夜下得透澈淋漓,雨雾散尽,便通透清丽得到家,让大江如同浴后丽人,正亭亭地走来。虽是雨天,天光倒并不一味地暗,大片大片的云,在头顶飞快飘移,开合不定,偶尔便也有一束不是阳光的光柱,柔柔射下来,如同舞台射灯,忽而照到这里,照到那里,叫人有一惊一乍的欢喜。洪汛还要过些日子才会到来。我是在大江上游待过的,金沙江两岸,人们为这条大江的洁净付出的牺牲,我皆了然。而经过两道大坝的澄积,江水依然淡绿着,加之天光云影的闪烁不定,对岸山影的深浅浓淡不一,甚或江底礁石沙堆的高低变幻,那一江清绿流水,颜色和反光也是不定的,却自个儿调适着,或平匀或翻卷,或澄明或雅淡。于是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江水,一如画家笔下的大块面色彩,在雨中静静流着。雨线将雨脚密集地扎在江面,似有千万位绣工,在星星点点地刺绣着,那无规则的粗粝质感,让一条江流,像一匹无限长的淡绿色亚麻布,自个儿浣洗着,尔后才一直铺向远方——那样的江流,无论观者、钓者和行者,是该都看到了的。
一条那样浩荡的大江,因了它自身的巨大包容,及一直在不停地浣洗,就难有污浊到不堪的时候。小溪小河是容易脏的,大江因洪水、人的不慎及失敬,也会被弄脏。人工的清洁固然必要,但江河若自己停滞了,又有何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吕氏春秋·尽数》)先贤早就懂得,大自然与人世最大的不同,就在大自然从来都有一种隐秘甚至神奇的自洁能力。如今,即便夏日洪水猛烈,江流也只有短暂的浑黄,即便那时,它也让重浊顽劣的泥沙沉底,把浮荡的朽枝败叶抛到岸边,更靠着自己不息的流动,一直在不停地浣洗着自己。孟德斯鸠有谓,“美必须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在形象上如此,在内心中更是如此。”当人与世事跟江流一样,都能不停地浣洗自己时,江流的清碧就更有指望了。如此说来,无论钓者、观者和行者,包括我那天享用的那份干净,都是那些干干净净的心了。
如是,那个初夏之晨,我也算到江边洗过心了。便对自己说,那就见天去江边走走,想想母亲的话,把大江当良师,恭谨请教,学会不停地浣洗自己,好么?
2021.5.15 于长江边
作者:汤世杰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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