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1到2015,徐城北先生给文汇报写了一百多篇随笔,介绍、弘扬京剧文化、北京文化,并为此接受过本报几代记者的采访。惊悉他于2021年10月11日去世,我们谨刊两篇先生的旧文,以表哀思。这篇《老北京人的“身份”》刊于2012年5月9日的文汇报·笔会。
我正在读《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看到刘曾复先生口述的“阅尽人间春色”一节,二十年前的往事顿时奔来眼底。那时京剧的热度很高,也惊动了两位不在剧团的老北京人:一位是朱家溍,研究京剧杨小楼派的专家;另一位是刘曾复,研究京剧余叔岩派的专家。刘先生的渊博更是常人比不了的,他回忆并讲解了失传的二三百出戏,最后录音成一套盒带,无偿送给了北京京剧团与中国京剧院。一次我去刘先生的家,看见一位青年正和刘先生打把子。刘先生非常耐心,不时停下来给予讲解。等青年走后,我问,“这青年常来么?”回答是“天天来。”“他是什么单位?”“外地剧团的,对京剧非常心诚……”“您每天流汗教他,他怎么付费?”“看在他心诚的份儿上,我一切都是无偿……”“无偿?”“对,他外头住旅馆自己花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要是他不来学,我兴许还忘了哪……”
朱家溍先生前几年去世了,如今只剩下刘曾复先生了。他是医学生物学的教授,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但踢足球,听京戏两不耽误,弄得德国先生上瘾,也一起听戏去了。刘与朱是“发小”,又是戏园子里的同伴。有那么几年,两人一场不拉地看杨或余的戏,风雨不误。随后两人约定:朱专看杨小楼,刘专看余叔岩,然后互教互学,既能发挥个人潜能,也节约了个人时间……是这样一个约定,决定了他二位晚年的社会分工。记得采访刘先生时,刘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直接向余叔岩学过,我的老师是他身边的二路老生,叫王荣山,艺名麒麟童,当时南北艺坛三个麒麟童,除了周信芳,还一位女的。进入民国,王荣山就用本名了。”我很奇怪,社会公认的余派专家,为什么不直接跟余先生请教?这次在书中找到答案:“我姑父孙家,是老银行家,他捧余叔岩,所以我不能跟余叔岩学戏,我得端着呀,得有点身份哪。”
是这句话,让我掂量了很久。在科班里,徒弟拜师,师傅有义务教徒弟。除非徒弟有毛病,师傅就必须认真教徒弟本事。但社会上就不同,有名的师傅唱戏,主要依靠唱戏的收入。对于想学他的社会人士,往往需要主动给他好处,比如银行家就从各方面支持他。这就很够了,但这不等于银行家家族的人,都可以随时向名伶本人请教。真那样的话,就让人看不起了。
于是刘曾复从自己的途径学余,他交了余叔岩舞台伙伴王荣山,请他教自己。
刘先生在书中这样概括:“艺术也有门户,写字有颜柳欧赵,这唱戏也是一样。难在什么东西?就难在练基本功。我们练基本功,第一要讲音韵,第二讲究唱法,怎么调整气口,怎么用嗓子来唱,念是怎么回事,唱是怎么回事,都有一定的规律。再比如基本身段,拉云手怎么拉,起霸怎么起,小五套的功夫,你都会了,台上就不一样,身段就好看。这些说起来并不复杂,但是有些规律性的东西,往往不是这门里的人就不许传,保密呀。今天一般不讲究当初的东西,讲究创新。”
刘曾复还说:“我最后一次唱戏是1961年,在政协礼堂。那时困难时期刚过去,为繁荣市面吧,民主党派就组织,找些人与剧团合演。那回找的是朱家溍,我,还有俞平伯(参与昆曲伴奏)……”
我认识刘先生以后,从来就没见过他登台,连清唱也没有。一次,天津举行重要的活动,那儿的戏迷协会的会长到北京来,在刘先生家里软磨硬泡,最后终于恭请刘先生到了天津,并且登台清唱了一段老生。报幕者宣布了这个消息,台下掌声雷动,那会长搀扶着刘先生登台,最后胡琴响处,竟然是会长与刘先生同声清唱。会长年轻,嗓子又好,但处处是刘先生引领着,刘先生的嘴每一开阖,台下都有掌声。是晚的这一情景,成为我毕生难得遇到的一个奇观。
刘先生坚决地说:“我绝对花钱听戏,绝对不听蹭戏,还不能随便上后台。这是个身份。我听戏有选择,听的主要是余叔岩、杨小楼这些老先生的戏,有些戏我不听。这些年我没看多少回戏,没工夫看,没意思。”依我之见,这里的“身份”似有两解:一是他的出身,二是他的交往,后者比前者也似乎更加重要。
“现在有的演员,有不会的来问我,除非他真想学,我也不敢随便瞎教。得有一定的分寸,人家有老师啊。他是内行,他有尊严。不能不照顾他的面子。”
“京剧不是一个随便的娱乐呀,是一个比较深的学术问题,我是真正研究这个艺术。我对西洋的不懂,我只念点西洋的东西,莎士比亚原著我读过,我们上清华一年级时,大一英文课里学的,但很肤浅……我这英文就是实用主义。现在看专业书还是愿意看英文的,名词什么,比看中文方便,英文文法也看熟了……”
我由于搬家,加之退休与生病,已经二十年没见到刘老了,但心中非常惦记这位老北京人。如今在这本厚厚的学术书中看到刘老的自述:他1914年生人,如今实岁九十有八。他近况如何?京剧在申请联合国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后非常火爆,各种活动层出不穷。近年没怎么见刘老出来活动,一来是年龄大了,二来是当年熟悉他的晚辈也年纪不小了,京剧圈也换了一代新人。但是,刘曾复先生所说的“身份”,又让我感慨万千。这个“身份”并没有高人一等的意思,只是强调一种伦理与规范。它是京剧文化,也是北京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
作者:徐城北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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