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谿词说正续编》缪钺 叶嘉莹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孟国栋

在词学研究领域，缪钺、叶嘉莹两位先生合著之《灵谿词说》素来享有盛誉。此书原为中加文化交流的科研项目，学术价值以外，还带有文化交流的意义。因此，从合作伊始，即受到广泛关注。缪钺先生生前也极为看重此书，不仅在与友人的通信中屡屡提及，并多次将先期发表的《词说》稿分送诸友。《灵谿词说》出版以后，缪先生还在给黄良栋、施议对等人的信中约请他们为其撰写书评。虽因书名及体例皆过于“古雅”，此书初版时各新华书店的征订数甚少，但不久即在台北重印，上海古籍出版社也在1993年予以重印。此后《灵谿词说》在旧书市场上的价格亦一路飙升。2006年，笔者读大学期间曾以四十五元购得一册，当时已觉价格不菲，近年更是有标价上千元者，其续编《词学古今谈》的售价亦在百元以上。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它们的价值和受追捧程度。最近，北京大学出版社将《灵谿词说》及其姊妹篇《词学古今谈》合刊，名之曰《灵谿词说正续编》，对于词学研究和爱好者来说，无疑是一大幸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期，是词学研究的转捩点，《灵谿词说》撰写之时，许多具备词史意义的学术著作，如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杨海明《唐宋词史》、王兆鹏《唐宋词史论》等均尚未出版。加之在撰写之初，作者即确定了写作的体例：“在最后合编写定之时，则将依时代之先后为编排之次第，使之同时也能具有一种‘史’的性质。”从而使读者能够“对于我国词体演进递变之过程、内容及风格之多种特色以及重要之词论，都能有一种纵览的史观及整体的印象”。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作者在撰写过程中，极具“史”的眼光，不仅以具有总论性质《论词的起源》和《总论词体的特质》统领全书，在《论词的起源》一文中，叶嘉莹还对词的源头作了深入的探究，“说明敦煌曲子与佛教讲唱之关系，并上溯齐梁”，当时的大陆学界尚罕有人论及两者的关系，故而缪先生称赞此文为一“力作”。

文学史的研究不能脱离具体作家、作品而孤立进行，《灵谿词说正续编》的长处正是在分析具体作家、作品的基础上，对词史进行细致而理性的梳理。虽然全书大部分是以词人立目，但在论述的过程中，作者特别注重宋词与五代词以及词人间的承继关系。关于宋词与五代词的关系，缪、叶两位先生都有精彩的论述，颇具词史的意义。缪先生《<花间词>平议》：“淮海清真晏小山，发源同是出《花间》。”认为宋词中的秦观、周邦彦一路均是从《花间集》发展演变而来。叶先生也认为虽然从词体演进的角度看，北宋词人柳永、苏轼和周邦彦对花间词进行了改造和背离，但他们词作中之佳者，无不受到《花间》词之特质的影响。宋代影响甚巨的江西词派，缪、叶两位先生均认为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南唐，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当属花间词人冯延巳。缪钺先生有论词绝句云：“南唐遗韵传欧晏。”认为晏、欧词风上承南唐遗韵，而受冯延巳影响尤大。叶嘉莹在论冯延巳时曾着重强调冯词对江西词派形成的关键作用：“若从词史论勋业，功在江西一派流。”认为冯延巳乃词史演进过程中承前启后的重要作者。在论述晏殊、欧阳修词时亦多次提及冯延巳对他们的影响，既注意到晏、欧词风与冯延巳的一脉相承，又注意到晏、欧间的差异及其对后世的影响，恰如她的论词绝句所云：“西江词笔出南唐，同叔温馨永叔狂。各有自家真面目，好将流别细参详。”这些论述对于我们了解江西词派的渊源和形成过程有很大的启发。

词史的观念在《灵谿词说正续编》中俯拾皆是，缪先生在《论张先词》中曾对北宋词坛的基本格局进行过宏观的梳理：一路是晏、欧一派，上承南唐遗韵，而受冯延巳影响尤大；一路是柳永，在词的内容和风格方面均有大的拓展，下启周邦彦和苏轼。张先则独树一帜，词风介乎两者之间。简短的论述之中即将北宋早期词坛的基本格局梳理了出来。

对于词史中的一些具体问题，作者持论中允，颇能廓清前人的错误认识。如缪先生对豪放、婉约两派的态度即非常通达，早在1982年所写的《论范仲淹词》一文中，缪先生即提出，不能简单地将词人分为豪放和婉约两派，也不能简单地认为豪放词比婉约词好，而应该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在“左倾”思潮尚重的年代，公然提出这样的学术论断不仅需要敏锐的学术眼光，更需要一定的学术担当。这一看法，缪先生此后还多次谈到，如1985年5月19日在与施议对的通信中还提及“吴世昌先生论苏词文，我以前曾读过。其中论苏词在北宋末影响甚微，认为‘北宋根本没有豪放派’，足以驳斥近年来‘左’倾的谬论。”1985年7月8日与吴世昌的信中再次强调“建国以来，在‘左’倾思潮影响下，论述唐宋词者，怀持偏见，尊豪放而轻婉约……其实所谓‘豪放’与‘婉约’，不过表面上之差异，并非实质上之鸿沟，而词之为体，要眇宜修，终当以含蓄蕴藉为主”。缪、叶两位先生对王国维都极为推崇，均有专文阐释王国维的词学观点，但对其词论的偏颇之处亦毫不保留地指出，并非一味盲从。王国维认为：“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缪先生在《论贺铸词》一文中明确指出此论断是不公允的，并通过细致分析，认为贺铸词风深得《楚辞》遗韵，他本人既精通音律，在词句方面又极尽锤炼打造之功，使得《东山词》中几乎无有败笔。因此，贺铸的词作绝非如王国维所说，而是独造有得，可与晏几道、秦观等人相媲美者。

《续编》中还对前人关注较少但对词学的发展产生了一定影响的一些重要词人如高观国、汪元量等，作了专门的论述。而此次重印更是将原先分置于各篇文章之中的论词绝句汇为一编，同时将《词学古今谈》的编排次序由原来的依撰写人编排调整为以所论述词人的时代先后为序。这些无疑都使得该书的词史性质更为凸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