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逸梅友朋书札手迹》
郑有慧编
中华书局出版
陈蝶衣先生的花笺
鱼丽
朵云轩是镶嵌在南京路上的一朵雅云,一直散发着墨韵芬芳,在一片嘈杂林立的商厦中间,显得那么别致,为文人雅士的集散之地。在《郑逸梅友朋书札手迹》一书首发当日,朵云轩展出部分手札,使文人交谊之情痕迹深切、清晰可识。
在科技日新月异的当代,“笔墨纸砚”逐渐淡出公众生活,手书、手迹、信札,俨然成为稀罕之物。泛黄宣纸、暗淡绫色,每件手札在玻璃柜里像是被供奉了起来。目睹当年旧札影迹,令人有沧桑之感。俞平伯、周汝昌、叶圣陶、夏承焘、王遽常、林散之、徐孝穆、赵景深、冯英子、端木蕻良、徐邦达……隔着纸页遥遥相望,耆宿翰墨,妙笔传香。在崇尚电脑键盘的网络时代,这些以毛笔为主要元素的信札,格调高古,情采深蕴。字里行间透着学者的修养才情,片言只语洋溢着文人的精神风尚,凸显出那一代文化人的风骨。
目睹过原件,再看《书迹》一书的影印件,自然逊色不少。但周退密先生的雅致题签、陈子善教授的深情序言、郑有慧女史的精心编辑,又使这部“手札”蕴含了另外一种情致,也使纸帐铜瓶先生的文人雅意,有了别样的寄托与依存。
一直喜欢郑逸梅先生的雅致小品,文淡如菊,品逸于梅。对这位中国文坛著名的文史掌故大家,用费新我所书的“文名高北斗,甲子配南山”来形容,可谓恰宜。仅靠“补白”补出一片天地、一片趣味,老一辈读书人对学问艺事的虔诚之情,甚是可佩。他于长寿路的陋室里,与渊博广洽、德高望重的友人借一款典雅笺纸,互通心声,倾吐肺腑,并记录历史细节,显露文人性情。因而这些文人耆宿的信札,虽仅只是吉光片羽,但仍是弥足珍贵。
这部《手迹》展示了先生交往的丰富多样性,从中我们看到了文学家、史学家、翻译家、教育家、出版家、画家、书法家、篆刻家、书画鉴定家、收藏家、版本目录学家等一百六十余位大家,借一纸信函展示颜柳风骨、苏黄精神。郑逸梅收藏的书札手迹,信息丰厚,每一页都值得深究。即如手札者所用信笺来说,也蕴藏深厚的文化信息。彩笺、冷金笺、花笺、锦笺……不一而足,有的淡雅朴素,有的鲜华绮丽,有的性灵闲适,有的沉穆淡雅,让人沉浸于古旧的情怀之中。最喜欢看的仍是用毛笔写就的信笺,落笔尽见古人风神。建筑学家陈从周先生的一函,是写在一张花笺上,墨笔龙飞凤舞,洒脱有迹,士子雍穆而倚然的风度,很自然地在疏朗八行笺中表现出来;词人陈蝶衣先生的花笺另有一番情致,信笺四角之上,印有翩跹起舞的蝴蝶,更觉字迹灵动,寄情妩媚。出版家张元济先生一直给我比较古板质朴的印象,但是他所用的应酬笺简,边缘是梅花缠枝,给人清雅疏淡的感觉。泛黄的信笺原本就是一件雅物,可以看出写信人的性情以及审美取向;阅读墨下纸笺,又可获知他们的际遇沉浮、思想抱负。一函片纸闲墨,却承载了光华的流转,有着清澈的灵性。
书中展示写信者的学识与修养,也是弥足珍贵的。如容庚用篆书写的小函别具一格,蕴藉温润,古秀得不得了。对其人所知不多,读简历,知他家学渊源,曾从舅父邓尔雅习小学篆刻,还撰有《金文编》初稿等。这样朴素盎然的文人品味,真要肚子里养了墨水才悟得清楚。
正所谓艺林散叶也生花。就《手迹》中收藏的画作来说,也可以细细品上一番。朱屹瞻的信后,附癸丑小暑时分所绘的一幅兰花图,清雅宜人。郭怀农的一帧墨菊,淡墨写意,风姿飒爽。陈安持画了松树,又请陆俨少补寒葩一树以寿逸梅八十大庆,也可见画者的幽默学识。还有几幅梅花图也颇值一提。七十九岁的陶冷月的一株白梅,横跨整整两幅页面,枝干粗壮,梅花清雅;方介堪写的一幅白梅,杂以巨石,更见梅树的粗拙,梅花的雅淡;周錬霞的梅花,娴雅耐看,题诗也有味:“淡墨疏香梦里春,年年陋巷伴安贫,偶然散作琼瑶屑,补绣苔衣绝点尘。”徐子鹤的梅花图,似有清冷之风润泽,更见梅花之淡,梅枝之疏;乔木的梅花,颇脱烟火气,似与徐子鹤之梅比暗香、比疏影。大家堪称为逸梅先生的梅花知己,是通过写梅、画梅、品梅,来突出逸梅先生那淡逸的风骨与雅致情怀。陶菊隐为郑逸梅先生挥毫写有一联:“一树梅花一放翁”,诗句演绎得颇为风神贴切。其他的,如陆抑非的牡丹、应野平的山川、杭人唐云的水仙图、朱梅邨的松石图、徐邦达的山水、陈从周的一枝竹、姚耕云的“惟见长江天际流”山水画、杨达邦的鱼虾图等,让人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另有孔小瑜、谢之光、陈莲涛、张正宇、黄幻吾、戚叔玉、承名世等画彦宿儒,不吝于笔墨,均留下了款曲深情的墨迹。有的虽只是信笔涂抹,寥寥数笔,却意境超逸,仿佛倪云林画简笔的山水,真是令人神往。
与友书信,一支毛笔,一张花笺,风雅自在其间。难得郑逸梅先生这么有心,把当年的文中暗香、纸上墨痕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使曾经牵动读者的文采风流不至于一泻流散。如此有情有致的鸿儒硕彦如今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