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路内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丁纯
路内的《慈悲》讲述的是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命运,以很小的切入点勾画出小人物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辛酸史,让人很容易联系到社会变革中的种种困境。
《慈悲》不仅是一部工人生活的衍变史,同时也是一部心灵史。男主人公水生是前进化工厂的技术员,他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文革”、国企改制等大事件,一生命运曲折———这是中国很多人共同的精神图景。
在《慈悲》中,路内竭力探赜底层工人的精神气质,展现小人物做人的智慧和原则。水生刚进城时去投奔叔叔,叔叔对他说:“吃饭不要吃全饱,留个三成饥,穿衣不要穿全暖,留个三分寒。这点饥寒就是你的家底。”叔叔道出了处世哲学:留有余地;婚后,妻子玉生说:“穷人没读过书,文化够不上,但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死了要有死了的样子。”说的是活着要体面、要有尊严;而师傅临终前的话:“是根枪就要站起来。”说的是隐忍和担当。凡此种种,都蕴含传统文化背景的生活哲学:乐观、助人、顺其自然。
水生是化工厂的文化人,中专学历、干部身份,业务精、人缘好。但在化工厂的几十年生涯中,他也吃够了苦头,正所谓“路从崎岖,崎岖不见阳光”。但他坦然面对磨难,挺起腰板做人,凸显了小人物的尊严。他襄助困难工友申请补助,一次都没落空过,但他自己却从来不向公家伸手要一分钱。他在处理家庭事务、工作、人际关系等方面,都能较好地把握分寸。水生是底层小人物的典型代表,这一类人血液中流淌着传统文化的精髓。虽然只是个普通工人,他们的品行、操守却是社会群体的典范。
所谓慈悲,就是写这些小人物的精神情怀,写他们的责任、担当,对生活不折不扣的热爱。中国现当代小说中,像水生这样的小人物数不胜数,鲁迅的阿Q、闰土,茅盾的老通宝、柳青的梁生宝……这些小人物是社会的重要“部件”,构成一道道“人”和“文”的风景。
有人说,“读路内小说,以微笑开头,流泪结束”。他对世界的打量,眼光很“毒”。他之前“追随三部曲”中的人物都是社会边缘人物,都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他写这些人物可能跟他自己的经历有关:他做过钳工、电工、操作工、仓库管理员……工种就是长长的一大串,经历了“失业、找工作,又失业,又找工作”。不能不说,水生就有路内的影子。路内写苦难,波澜不惊,实际上,他是拿一把锋利的匕首,将社会最沉痛处切开给读者看。《慈悲》每个人物似乎都饱受生活之苦,但路内写苦难很克制,越是克制越是让读者感到悲哀。《慈悲》中不厌其烦地写死亡:水生的父母死于饥饿;水生的叔叔、师傅、妻子,死于疾病;同事汪兴妹死于非命……一个70后的作者,把死亡参透了,这不是慈悲,又能是什么呢?
吊诡的是,路内写死亡,写得沉痛、悲惨,但他却用“生”字作为人物的名字:水生、云生、根生、玉生、复生……的确,一切的希望在于“生”。《周易·条辞传》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慈悲》阐释的价值观,生病的玉生对小何医生说:“我住过很多次医院,同一病房的人,有些只有三十多岁就死了。看到别人,会想起自己。唯一的宽慰,是想到人都是要死的。”小何医生回答:“你讲错了,人都是挣扎着活下来的。”哲学家讲人是“向死而生”,人终有一死,人的价值却在活着之中体现,因此我们常讲“未知生,焉知死?”小何医生的话,其实正是路内的生命哲学。
《慈悲》又是波澜壮阔的,它跨度长达五十年,路内从水生十二岁开始写起,一口气写到他五十多岁下岗。与此相对应的历史时期,从三年自然灾害到1990年代的国企改革,当然,这期间还有“文革”和改革开放。路内并没有花费太多笔墨去写这些“大历史”,而是瞅准了个体的命运,却将时代嬗变的全景画描绘了出来。一家化工厂的变迁,是一个社会命运的缩影;一家企业、公司或者工厂的命运投射的是千家万户的遭际。
可以认为,《慈悲》写的是昨天、今天也是明天的故事。小说既写了宿小东这样的时代“宠儿”,在每个时期都能不择手段抓住“际遇”,飞黄腾达;也写了类似土根、汪兴妹、邓思贤等这样的小老百姓。《慈悲》中人物的命运应证了“众生皆苦”的宗教旨题。路内作品中的很多人物,听从天命,“死了也是活该,活着也是混着”,人在现实中,无力、无奈,也许只能如此吧。
路内在《慈悲》后记中说:“《慈悲》是一部关于信念的小说,而不是复仇。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慈悲本身并非是一种正义的力量,也不宽容。它是无理性的。”佛教认为的“慈悲”,“慈”是带给他人的利益和幸福,“悲”则扫除他人心中的不利益与悲伤。有句话叫“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所以,路内是想通过《慈悲》,寻求对人生、社会的另一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