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醍醐诗赏花图
■查屏球
2005年,我任教于神户外国语大学,圣诞后,学校放假,我去了京都东南边伏见区的醍醐寺。醍醐山在京都东南面,分为下醍醐与上醍醐两个游览区。山脚称三宝院,中有灵宝馆、五重塔、祖师堂等。山门朝西,称仁王门,由下醍醐到上醍醐步行近一小时,沿途树荫幽密,佛龛列布。日本现有十四项世界文化遗产,有关寺庙的有三处,一为法隆寺,一为醍醐寺,另一处为“平泉佛教考古遗址”,就所处地风光与寺院建筑而言,醍醐寺既无鎌仓大佛临海之壮景,又无奈良东大寺古老显尊,能得此殊荣,除了丰富的文物藏量外,还在于它与特殊的历史人物关系密切。古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以下三位历史人物就是醍醐寺的仙与龙。
一是空海大师(774-835)。对于中国古典研究者来说,他是人所共知的大家。他于贞元末元和初来唐求法,原拟留学二十年,后受师命两年后就返回日本,带走了大量的佛典汉籍,其中还包括《刘希夷集》《王昌龄集》《朱千乘诗》《贞元英杰六言诗》《杂诗集》《杂文》《王智章诗》《诏敕》等大批诗文作品和书法作品,并撰有《请来目录》,这些书多数都在唐土散佚了,今人只是借助这一目录才了解到它们的情况。他又将唐人诗学论著编辑成《文镜秘府论》《文笔眼心抄》,当代学者王利器、卢盛江教授先后整理了校点本与笺注本,是今人了解唐人诗学的基本读物。从日本文化史看,他几乎是一个神一样的大师,他年轻时即著有《三教指归》,显示了过人的思想与汉学功底,他在唐获得了密教正宗嫡传名位(第八代)的身份,在唐期间每日雇二十多位抄经生,不停抄写,又遵其师言“真言密藏,经疏隐密,不以图画,不能相传”,复制了许多曼荼罗绘画与塑像,归日之时所携典籍之丰、文物之多,无出其右。他把密宗传到日本,是日本佛教密宗真言宗的创始人,既在高野山开设本堂,又主持皇家寺院东院,为皇室成员灌顶,著有多部影响甚大的佛学经典,其请来之图画与法器决定了密宗仪礼的基本范式,其以图释教的方法又开日本图文书籍之风。他还开设了日本第一个平民大学,编写了日本第一部字典《篆隶万象名义》,主持了日本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四国筑堤,其书法与同时代嵯峨天皇、橘逸势并称,并作为草圣而为人膜拜,还曾参与日本国字假名的创立。醍醐寺就是他的徒孙圣宝理源大师(832- 909年)于874年创立。醍醐原指乳酪中提炼的油,佛教以此喻指精华,又指让人清醒的良药,以醍醐名寺,是对密宗醍醐灌顶说法的简化,这表明此寺虽在空海身后建成,但传续的仍是空海真言宗法音。其处最尊贵的文物如五重塔、曼荼罗图、密宗法器等都留存了空海的精神。
二是醍醐天皇。醍醐寺创始人圣宝本人是天智天皇的六世孙,醍醐寺一开始就具有皇家寺院的地位。醍醐天皇(885-930年)在位三十四年,史称治世,其陵墓就在醍醐寺旁。平安文化到了这一时期进入了和风进代,醍醐天皇长于汉诗文与书法,醍醐寺还留有他抄写的白居易诗卷。他还热心于和歌,组织编纂了日本第一部大型和歌集《古今和歌集》,又指导整理《延喜式》巨著,这是日本古代律令与礼仪集大成之作,是平安文化的总结。去年10月,我作为外籍会员参加了在京都召开的日本中国学年会,晚餐前各自取席位号,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醍醐”,进入宴会厅才发现,各桌标牌都是平安时代天皇名,同席的早稻田大学内山精也教授说:“我们这一桌是最有贵族气与文艺味的。”众人都会心地笑了,这让我想起醍醐寺里流光溢彩的器物、色泽浓艳的壁画、飞动轻盈的书法,那些无不透现出平安贵族的高雅气质以及迷幻凄迷的精神世界,走在回廓间极易让人想起《源氏物语》所描绘的场景。
三是丰臣秀吉。这是日本战国时代的逆袭枭雄,醍醐寺却在他手上焕发了新生。1592年3月,丰臣秀吉驱使十五万人由九州渡海踏上了没有希望的征程。起先,仅用了一个月就使朝鲜“三都守失,八道瓦解”,但是到了年底明朝出兵后,战事就陷入胶着状态,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强盗剧加荒诞剧,拖了六七年,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秀吉本人也心力交瘁。此时的醍醐寺已有六百年历史了,经历平安后期及南北朝之乱,已很残破。就在战争的第七个年头的正月,秀吉偶访寺中,颇有感慨,下令修建,并决定在此举办大型花会。赏花会在这一年3月15日举行,秀吉的亲信官员及各地大名、家眷共一千三百多人出席,沿途警备森严,仅茶馆就设了八处。其时,他的十多万军队被明、朝联军压缩在朝鲜西南几隅,进退失据,多地大名正跃跃欲试,向他挑战,他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他应感到自己的事业与生命都跌到低谷了。醍醐寺赏花会对他而言,如同秋日残阳,眩目而又凄凉。秀吉举办这次活动,不是心血来潮的任性之举,他可能是想借醍醐寺皇家寺院的地位,提升自己的声威,笼络因战事不利而心生异志的地方实力派。秀吉还想等到秋天再来欣赏红枫,但是没到10月,他就死了,侵朝战争也就在争权夺利的阴谋中草草收场了。这是秀吉在生前所办的最后一个形象工程,醍醐寺也因此得到了再次复兴的机会,现存的三宝院殿堂与庭园就是这次修复的结果,赏花会上众人歌咏的和歌也被记录下来了,至今仍保存在寺中,还存有描绘当时盛大场景的图画,并且自此之后,每年4月第二个星期日的赏花会就成了醍醐寺固定节目。其人已逝,其业未成,而其“经营中原四百州”的狂语在日本仍回响了三百年,到了近代则成了中、朝最大的恶梦。在侵朝战争中,日本人抢得了许多朝鲜王室典籍,如在日本流传至广的那波道圆本《白氏文集》就是以朝鲜刊本为底本并用朝鲜王室铜活字刊印出来的,因此,在一些日本人的史书中,又将这次侵略视为一次豪华的留学。从这种陈述中,我读到了一种恐惧,一个民族从祈诚的文化接受者转变为欺祖盗墓的掠夺者,也是转瞬之间的事,不知今日的赏花者是否能体会到这一点。
三个人物分别标识了醍醐寺所传达的请来文化、平安贵族文化与武士文化的印迹,既展示了醍醐寺与唐文化的渊源关系,又显示了日本古代文化发展的不同阶段与特色。现在,去日本旅游者往往会因为每天出入于一个又一个大同小异的寺庙而产生审美疲劳的心理,如果事先做一点功课,了解这些寺庙与历史上的人与事的关系,或许可以由栋宇间感受到历史的律动与风韵,体味到物外之意。近日,醍醐寺文物在上海博物馆公展了,这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盛事,其中许多国宝级文物在日本也是不易见到的,徘徊其间,让我又想起当年穿行于醍醐寺中的所见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