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花散帖》
冯杰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简平
我毫无保留地钟爱冯杰的文章。
我身在沿海城市,虽然也去过河南一带,但奇怪的是,对这块广袤的土地,无论我听到的还是看到的,都感觉不是那么真实,我总是觉得,只有在冯杰的文字中,我才能真正感知并认识北中原。这样的经验于我而言,实在是唯一的。
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和魅力。尽管冯杰也有高头大章,恣意纵横,但是,这一次他堪称“小品”的散文集《泥花散帖》照样让我爱不释卷,而且,我发现我对于北中原的了解和识见,通过这部图文并茂的散文集而越发细致和真切了。我承认,我再次被冯杰纯朴、自然、睿智、幽默的文字所折服。
冯杰的“小品”真是很小,寥寥数百字,而他亲自配的画同样也是“小品”,寥寥数笔。可是,不论文与画,却都有着饱满深挚的情怀,渗透出“乡土美学”的浸润,让我们跟着他身陷其中,辨识北中原的瓜果草木,更辨识北中原的世道人心。
在《泥花散帖》开篇之作《牛舌头》里,冯杰告诉我们,“牛舌头”就是他家乡的那一棵棵充满乡土气质的车前草。他说:“我一直生活在北中原,三百篇《诗经》里,有近百首都长在这片土地上。卫风、鄘风、邶风都从我的故乡大地缓缓吹起。风吹草低。车前草低,诗句高。”因了这份缘,于是,他常常恍惚碰到“诗经年代”的那位采诗人,他穿着一袭麻布衣,柳絮如雪,执着一方木铎,蹚着缀满露水的牛舌头,正从他家门前匆匆走过;采诗人当然不知如今牛舌头已然成了美味,连冯杰的姥爷都说“开封的酱牛肉天下第一”。
冯杰的文字是独特的,他人难以模仿和复制,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真本事。在《惊叹,由吁到芋》一文中,冯杰这样写道:“在我们北中原殷墟出土的甲骨文里,你就是把全部的龟片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这个小小的‘芋’字。文字比它本身走来得要更晚一些。我开始把它的来历想象成一出乡村传奇:最早,是在很远的一天,我们北中原的先民在田野或荒无人烟之地苦旅,忽然,看到了那种未曾见过的大叶子,于是,发出惊叹的语气助词——‘吁!’再于是,这种植物就开始叫‘芋’了。这就是它的来历。当然,还得给汉字戴上一笠遮雨的草帽。中国汉字有个规律,凡带草字头的,都是绿颜色的汉字,能发芽的汉字,能种下的汉字。”配这篇文章的是一幅芋头的国画,黑墨的芋梗芋叶中有一个很小的红点,仔细分辨,才看出原是一只甲虫,疏淡而灵动。画上题有“芋梗一丈,叶大如天”八个字。我觉得自己这才明白了什么叫“绘文章”,也懂得了锦绣文章非得“手工制作”,这才可能成为唯一,成为真正的创造。
读冯杰的文章,我有时会发出会心一笑,有时则会悄然滴落一颗泪珠。比如他写乡下用来驱熏蚊子的艾绳,那是闲时以艾草拧成的,“太短太长都不适。艾绳以拧三尺为佳,太短,不易挂起来收藏。况且因为短小,蚊子看到也无震撼感”。“一个人在一生的日子里,他开始去到一个地方,最终要回到一个地方,他去寻找一个人,去惦记一件事,去实现一个告人或不可告人的心愿,去得到一册梦寐的手抄本秘籍,都与一条绳子有关。有形或无形的绳子。内心冥冥里必须有一条牵引着你的绳子。就譬如这条三尺长的艾绳。闻着艾草气息,哪怕不点燃,一个人也能找到自己的家园,看到瓦楞上的草,看到那些逝去的亲人的坟茔”。徘徊在这样的文字里,我感受到那片北中原所孕育的草木乃至人心,与地处沿海的我的精神如此契合,简约平朴,微言大义,老辣而多甘——辣是悲苦生活的点睛,甘是艰难日子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