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哲学家舒斯特曼穿上金色紧身衣后拍的行为艺术照片。“soma”意为“身体”。
■陆扬
这个标题有点突兀。理查·舒斯特曼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领军人物,他同小王子这个七十多年前的外星儿童故事又有什么干系?不过我其实在做一篇命题作文,命题的不是别人,就是舒斯特曼这位当今世界上恐怕是最负盛名的身体美学家。事情得从日前复旦大学召开的身体美学研讨会说起。舒斯特曼作为这场少长咸集、群贤毕至盛会的主宾,发言的主题是介绍他的一部新作,2016年出版的《金衣人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The Man in Gold)。这书名让我们想起《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丁丁历险记》。可是“金衣人”何许人也?眼见大家一头雾水,堕入五里雾中,舒斯特曼开始侃侃而谈,又拿出新作,逐一传阅,乃渐而云开雾散,一段哲学家的行为艺术,以及这经历反过来引发的返璞归真的哲学思考,始露真容。
金衣人说起来已经八岁了。据舒斯特曼郑重其事的交代,他“出生”在2010年的一个夏日,巴黎近郊的洛雅蒙修道院。这个地点舒斯特曼后来是一直引为自豪的。法国的修道院当年漫山遍野、多不胜数。但是像洛雅蒙这样的湖畔皇家修道院,历经近千年沧桑完好保存下来的,究竟是屈指可数。细数起来,路易九世是它的父亲,路易十三和黎塞留是它的常客,大革命之后,虽一度变身棉纺厂和女修道院,然终而于1960年代为洛雅蒙基金收购,成为驰名国际的文化中心。不仅如此,洛雅蒙还是大巴黎地区迄今保存最为完好的西都会修院。西都会是中世纪最森严的苦修主义教派,视世间一切荣华为过眼云烟,唯供僧侣们青灯孤影,冥想上帝。上帝也许不会想到,舒斯特曼说,欧洲大陆哲学和英美哲学的第一次联席会议,就是在这个古老修院里召开的。
就在2010年的一个夏日,舒斯特曼告诉读者,他与他的法国朋友,灯光艺术家扬·托马(Yann Toma)不期而遇在洛雅蒙。扬照例摆出相机和灯光设施,有意给自称为游牧哲学家的舒斯特曼拍摄行为艺术照片。不过这一次的经历有点特别。对此舒斯特曼本人的描述是:“我原本想穿自己的衣服拍照,可是扬别有所思。他拖出个塑料袋,拎出两件金光闪闪的紧身衣,叫我穿上去。他解释说,那是1970年代的演出服,是他爹妈的,他们是巴黎国家芭蕾舞团的明星呢。”就这样,舒斯特曼这位是时年届六十的哲学家,硬着头皮钻进了昔年青春靓丽芭蕾舞演员的紧身衣。他倒希望穿不进去来着,宁可半途而废。可是没料想恰好合身。黑漆漆的厢房里,配合灯光,摆拍过几个姿势之后,舒斯特曼发现紧身衣内的自我开始变异。他不复满足听人摆布,渴望同哲学家本人一样来闯荡大千世界。就在次日午后,洛雅蒙的周末午餐上,闪亮登场的舒斯特曼博得女主人一声惊呼:L’homme en Or(金衣人)!作为哲学家舒斯特曼的另一个身份,金衣人遂此诞生。
《金衣人历险记》有个后来添补的序言,是为金衣人从巴黎到纽约,后来又到丹麦一路历险的一个哲学说明。序言说,这部图文并茂的历险记,交织着一位西方哲学家细致入微的流水叙事,还有金衣人本人非同寻常的天国视野,更有中国道家哲学的无名玄妙。尤其是这个近似走火入魔的故事,除了身体美学的实践层面之必须,还涉及到作者本人2009年的婚姻变故。书中这样描述了这段经历:
“那是一个浪漫的下午,夕阳西下,我迷人的女伴坦率告诉我,兴许是想进一步诱惑我吧,虽然她崇拜我的美学胜过当代任何一种其他学问,但是这当中缺了一样顶顶紧要的东西:艺术家的视角。她说的很对,我的理论就像大多数艺术哲学,完全是在听凭观察者或者说阐释者的视角摆布。倘若把艺术家的经验也包括进来,我的美学会更臻完美。想想尼采对康德非功利冥思观照传统的尖刻攻击吧,它跟皮格马利翁的放纵投入式美学构成多么鲜明的对照。我承认她说得有理。但是,我问她,既然我的艺术训练是一片空白,我去哪里寻觅艺术家的视角呢?她杏眼调皮地闪了一下,递给我相机,解开白衬衣,仰面躺在床上,酥胸半露。‘给我拍几张照片,就这模样,尽情来做艺术家吧。拍完我来给你提意见。要是图片好看,我要让你挑一张最漂亮的,留作纪念,还有灵感,好来体验艺术家的视野。’ 我难得摆弄相机,对照相手艺一窍不通,都没来得及调好设置,光就拍了几个视频片段,草草了事,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她给我指出了许多缺点,也表扬了不少粗枝大叶的优点,然后选了一段,就像她答应的那样,上传到我的电脑里。这段视频过后我便忘到九霄云外,再也没有看过一眼,直到几个星期之后,我的妻子一如我时常鼓励她的那样,来用我的电脑,偶然发现了这段视频。”
结果便是哲学家原本良好的第二段婚姻开始走向终结。两人的女儿跟着舒斯特曼,是哲学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已芳龄十六。对于他在纽约长大的这位日裔前妻,舒斯特曼显然是心存愧疚。金衣人的故事由是观之,是实用主义哲学走向生活哲学的尝试,是身体美学同行为艺术的联姻,同样也不失为哲学家本人生平缺憾的一个补偿。
确认我接下《金衣人历险记》的中文翻译工程,舒斯特曼异常高兴。在复旦光华楼的咖啡厅里,夜色笼罩着巨大的玻璃穹顶,哲学家娓娓谈起了他的小王子梦想,坦言每个成年人都有过小王子的童话经历。小王子长大,就成了安徒生。这也是他2013年访学丹麦奥尔堡大学之际,邀来扬·托马,再度演绎金衣人故事的缘由。而且,为什么上海不能成为金衣人的另一个故乡呢?进而视之,小王子还有另一层含义,舒斯特曼希望他的这部新作,不复是高头讲章、高屋建瓴、高瞻远瞩,反之可以深入到日常生活的阅读层面上去,成为家喻户晓的普及读本,就像当年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那样。说真的,当今行为艺术竞新斗奇、光怪陆离,可是功成名就的哲学家降尊纡贵,在持续有年的行为艺术里叙写另一种身份认同,在舒斯特曼这部《金衣人历险记》之前,还未见先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