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中央公园
《纽约无人是客》
沈辛成著
中西书局出版
■刘寅春
几年前读《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上海为什么没有中央公园?”
作为一个魔都土著,我一直试图用上海特殊的近代背景来解释这个盘桓在脑海里许久的问题,却不免感到仅仅站在“此岸”,无法说清楚这个还关涉“彼岸”的疑问。如果不知道中央公园何以在纽约存在,只从上海隔岸观火,未免太过“本位”了。
当我终于有机会去到纽约时,第一个早晨就走了几条街来到中央公园。在著名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高高的台阶上,我望见一片暮冬时节尚还枯黄着的草地,一大片似乎毫不借人力而成的石壁,当然,还有不断跑步经过的锻炼者。它的边界横平竖直,正如后来从帝国大厦观景台眺望到的那样,突兀地横亘在密密匝匝的水泥钢筋森林里,似乎被包围着,又似乎想要挣脱开。花了好几个小时走了大半个公园,我似乎明白了“纽约客”对中央公园的偏爱,正如行走在沙漠里劈面看见了绿洲。
在中央公园里不是不能窥见历史积攒的蛛丝马迹。在北边一片湖面附近,有一个小土丘,枪炮遗迹旁的说明牌讲述着这里曾是美军对峙英军的炮台。出于对历史地理学的好奇,我很想知道,北部一度是战场的地方是如何被开辟为公园的。恰好,遇到了一本并非专讲纽约城市史、却能解答这些疑问的书:《纽约无人是客———一本37.5。C的博物馆地图》。
如果仅仅站在当下、站在某个特定族群的角度,十九世纪中后期的纽约无疑是欣欣向荣五业兴旺的。中央公园的规划建设,也正是在这段时期。十九世纪初纽约的城市规划赶不上城市扩张的节奏,1811年的蓝图在三四十年后就已捉襟见肘:原本以为1860年人口将将四十万,不曾想1850年时,“纽约客”的规模就达到了近七十万。越来越多的移民潮水般涌来,从人口组成到居住格局,纽约都站在了不得不变的当口。原本“头势清爽”的方格网状城市结构———欧洲最传统的、适应马车交通的经典城市规划方式———如果继续推进,“这座城就毁了,市井的嘈杂将包围他们生活起居的全部,纽约会变成一栋巨型的集体宿舍,一座牢笼,而不再是一个让人生活的地方”。(《纽约无人是客》)
一张白纸上才能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然而彼时的纽约早已不是一张白纸。要在这样一张规划性与自发性并存的、被涂抹得五色杂糅的纸上作一幅崭新的画作,势必要消解掉一部分固有的色彩。在设计师的理念里,这座跨越五十一个街区、周长十公里的大型公园应当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要让公园“成为一片不同阶级的人都能够享受的民主绿洲”。今天的中央公园看似也实现了这个目标,但是代价之一,却是一整片正处于上升期的黑人社区的夭折。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1820年代,有一定经济基础的黑人开始在今天中央公园西部的八十二街到八十九街的区域购置地产,后来非裔教会亦买下大片土地,从奴隶制中逃出生天的不少黑人开始在此地安居乐业。由于所在偏远,这里地价低廉,不仅容纳了许多黑人自由民,同样宽厚地接纳了并不怎么受待见的、来自爱尔兰的天主教徒移民。黑人在这片社区里有属于自己的教育与宗教机构,甚至还可以体面地长眠于此。
这个名叫塞内卡村的社区诞生大约三十年后,中央公园的规划遮天压地滚滚而来,在亟需借由中央公园来优化环境、提升地价的纽约市政府看来,塞内卡村和别的贫民区毫无二致,除了为中央公园腾出地方之外没有其他出路。消息一出,黑人们自然群起反抗,这是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如作者在书中所述,太平天国与清军在争夺南京的同时,塞内卡村的居民在与纽约警察争夺自己的家园。
结局毋庸赘述,资本的力量盖过了吁天的黑人,强征令和补偿款将塞内卡村从纽约的地图上永久抹去。唯有今天中央公园里一块孤零零的标牌,和博物馆里陈列的零星茶具瓷片,证明那里曾经的主人是一群称得上小康的黑人。更多的细节,湮没在中央公园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费尽匠心的草坪和泥土之下,黑人史和移民史的这个缺环也许将永远难以补上。或许,这正是历史百科书里“黑人摆脱了奴隶制,却又陷入社会的从属地位,经济上受到剥夺”这句看似平铺直叙的话语背后罕为人知的鲜活佐证。
塞内卡村的命运可谓中央公园建设史的缩影。“塞内卡村的短寿,见证了十九世纪时纽约的另一副嘴脸:唯利是图,好大喜功”。(《纽约无人是客》)
中央公园从来都不应该只是城市规划教材里令人赞叹的模样,赞美者未必有心思探究背后的潜流。为什么上海没有“中央公园”? 倘若再被问及这样的问题,《纽约无人是客———一本37.5。C的博物馆地图》 或许是最好的无声回答。博物馆不仅仅是文物的陈列所,它背后的叙事和宏阔的历史背景,是更值得深挖也更应当深刻理解的———正如 《纽约无人是客》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