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岚先生近影
■李天扬
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对于《新民晚报》大家庭来说,张林岚先生,就是一宝。
张林岚先生,当过《新民晚报》的副总编,但报社里没有人叫他张总。不叫官职,是《新民报》的传统。据张林岚先生回忆,从前,创办人陈铭德被戏呼为“铭公”,也叫“老板”,总主笔罗承烈是“罗哥”,张恨水称“恨老”,张友鸾称“大先生”,而赵超构呢,他的笔名是“沙”,所以就是“沙哥”了。张林岚,大家都叫他张先生。
大家称张林岚为张先生,当然是一种尊称。在爷爷辈老报人离退休之后,报社里,就没有“先生”了。
新中国,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是党内称同志,党外称先生。比如茅盾先生,晚年入党后,就是沈雁冰同志了。而张先生,其实是一位老革命。1937年8月,只有十五岁的张先生在家乡浦江秘密加入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简称“民先”),次年,担任浦江民先大队宣传部长。对于年轻时这段激情澎湃的革命经历,张先生是难忘且珍视的。到了晚年,几乎每次闲谈,他总会跟我提及他加入民先的往事。过了整整八十年,九十五岁的他还写了长文《我的民先队友们》,发表在《世纪》杂志上。1939年,民先组织被国民党取缔,中共中央东南局决定停止民先活动,张先生在家乡难以立足,踏上投奔延安之路。他徒步一万四千余里,跨越浙、赣、湘、鄂、豫、陕六省,因局势严峻而止步西安。在西安,张先生曾身陷囹圄,出狱后,投身报业,成为记者。张先生八十多岁时,写了一本回忆录,叫《腊后春前》。这是我读过的最精彩的报人自传,没有之一。这本书换一家出版社再版时,编辑嫌书名没有号召力,要换。张先生曾想过一个名字,叫《与党同庚》。为什么这么说?张先生出生于1922年初,按旧历算,还是辛酉年腊月。而中国共产党,诞生于辛酉年夏(1921年7月)。后来,张先生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说,这有点托大了。书最终名定为《故事新闻》,依我浅见,还是《腊后春前》有味道,既有中国的文人气,又有“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洋气。
张先生是1945年8月28日在重庆加入《新民报》的。同一天,毛泽东飞抵重庆,与蒋介石进行国共两党和谈。加入《新民报》的第一天,就遇上这样的大新闻,所以张先生一直记得清清爽爽。
2016年5月,逢《新民晚报》名牌副刊“夜光杯”创刊七十周年。张林岚先生一口气写了十篇文章,刊在“夜光杯”的“十日谈”专栏。这组文章,恐怕只有张先生才有资格写,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完整亲历了这七十年,那么多细节,只有他一个人才写得出来。是的,为《新民报》写了七十年文章的老报人,只有他一个了。仅此一点,放眼全国,恐怕也罕有伯仲。当我向张先生提及这组文章时,说了这层意思。张先生一摆手,笑曰,炒炒冷饭罢了。
这组小文章,乃“新民正脉”。这里,抄几个结尾,读者诸君可窥豹之一斑:
《小报状元的副刊》——唐大郎是天不亮就去泡茶的特殊顾客。茶是酽极的浓茶,用廉价的茶叶末泡在大的搪瓷杯里;开水必须“特特滚”。如此吃了多年,得了食道癌,竟于晚报复刊前一年多时去世。赵超构与我去探望时,他说:“如有来生,我们再一起办张报。”
《当年苦酒成笑谈》——陈虞老(指陈虞孙)是解放前上海地下党的文委负责人,新中国成立后又长期主持全市文化工作,他看到的问题当然远不止文风,但受限于当时左的倾向,只好拿并不十分严重的问题做点文章。
《夜光杯的硬里子老生》——他(指秦绿枝)的《休息时的断想》《不拘小记》等个人专栏早已脍炙人口,在上海拥有大量粉丝。这种文章做法别人写不出来也学不像,犹如明代的公安桐城派小品文,今人也只能隔岸看看野眼了。
《夕照城南二老人》——落日的余晖照满了那座花园,两位文坛老人(指巴金、赵超构)离开我们已经许多年,暮鼓晨钟,言犹在耳。
《五湖四海共一杯》——(张爱玲)离沪之前的最后一部小说《十八春》,原来发表在《亦报》上,1952年冬《亦报》并入《新民晚报》,《十八春》的尾部也跟入晚报的副刊,成了女作家的“临去秋波”。
前辈文人为文,常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春秋笔法。张先生文章里的意趣格调,恐怕也是“别人写不出来也学不像”的呢。
读书不止、笔耕不辍,张先生的晚年,仍然是一派书生本色。
张先生是1990年离休的,这时,已过古稀之年。《新民晚报》有好几位老报人,一直工作到七十多岁,这是特殊时代所致,也是特殊时代所需。
虽然跟张先生相熟,对他的晚年生活也有一点了解。但为了写这篇文章,还是郑重其事请张先生小结一下离休后做了些什么。张先生娓娓道来,我一听,哈哈,全是书。
其一,继续写署名“一张”的“月下小品”。这个《新民晚报》的标志性短文专栏,篇幅一般控制在一张稿纸三百字左右,先是追捧者众,后来约稿者众。上海的《解放日报》之外,还“月”照南北,北京的《瞭望》周刊和广州的《羊城晚报》,都请先生开专栏写小品。如此这般,算上离休前二十余年写的,公开发表的总数逾四千篇,陆续编成六部集子。如何评价“月下小品”呢,我一个后生小子说了不算,待我请出重量级的曾彦修先生。曾先生说,这些短评,观察细密,见解独到,但它又如话家常,言约意丰,一扫某些文艺评论拿腔使调、引人入睡之弊。进而,曾先生认为——“用这样的方法坚持写这样的文章,在现代中国可能还是创举。”曾先生一手促成了第一部《月下小品》结集出版。
其二,写《赵超构传》。为了写这部专记,八十多岁的张先生在夫人的陪伴下,前往赵超构先生的家乡采访,足足在浙南山区奔走一个多星期。据张先生回忆:“那几天苦雨绵绵,山道崎岖,没有翻车,实属万幸。”张先生说,这本传记,如果我不写,很多事情,别人就不知道了。
其三,作为副主编,参加编写《上海新闻志》。
其四,担当《飞入寻常百姓家——新民晚报七十年史》总纂。
其五,写自传《腊后春前》。
其六,编辑出版六卷本《一张文集》。
其七,在文集出版两年后,又出版“集外集”《啄余草》。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这是《啄余草》书名的由来。张先生长长的晚年,就这样,定格在一本又一本书里。而所谓的书生本色,一辈子读书、写书,当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有书生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
对于书生张林岚,我就不再说他读书写书的事,来说说他的换房故事吧。
1956年6月底,张先生一家搬进了高安路的花园洋房,这是上海市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分给张先生的。这一住,就是五十年。几年前,隔壁大机关看中了这幢洋房,希望与张先生置换。对方求房心急,开出条件说:“你们尽可挑选最好的公寓,由我们付款。”于是,张先生一家四处看房,有各种房源供他们选择,不乏地处最黄金地段的豪宅。张先生说:“在缤纷的新住宅面前,我们的头脑还有些清醒。自问一声:我们真的需要住豪华住宅吗?”最终,按张先生的说法,是“遵守了中国人的中庸之道”,“适当改善,切忌过奢”。就这样,张先生搬进了肇嘉浜路的寻常小高层公寓。
以张先生之见多识广和思维缜密,他不会不知道,弃豪华住宅而取寻常公寓,意味着什么。但是,张先生说:“我们读书人家,从前住过茅草盖的贫民窟,那种豪宅怎么可能住得惯呢?”
在上海的房价高企的当下,听听书生张林岚的换房故事,大概也算是享受夏天里的一阵清风吧。
张先生常常笑我迷信老报人,但是,对于张先生的书生本色,套用张中行先生的话说,我真的是“不禁有高山仰止之叹”的。
生于辛酉年“腊后春前”,按中国人传统的算法,张先生九十七岁了。我初识张先生时,他刚满八十,现在近百岁了,还是老样子,岁月几不留痕。不过,今年初,张先生动手术摘除白内障,有一些小波折,失眠了一阵子,体力略衰。这次去,张先生说,他又恢复了每天一次去公园散步。真是令人高兴。
在市中心的公园里,有这样一位近百岁的老报人,天天来散步,这动人一景,也正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温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