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况且况》
李长声著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
■卢冶
李长声是东北人,好酒,早年当兵,退伍后曾任吉林长春某日本文学杂志副主编,其后“赶大流”负笈东瀛,用他自己的话说,“龙岁竞舟日,遭踬渡扶桑”,专攻日本出版史,成为出版界和书评界的“个体户”,作文之余,照当图书馆和酒馆的常客。廿余年来,“从东京到北京一路专栏”,谈瀛而起枕日而眠,让他成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拨“知日派”。他精通汉诗,有文字洁癖,单篇文章通常不超过两千五百字。三年前三联书店曾为其出版文集,上百篇随笔聚首,也没有让我们看到一个更长的李长声。
今年的三辑自选集亦是如此,篇幅精简,内容上却分量十足。在文集的编排上,传达了一种明显的整体性意图。如这辑文化与历史卷《况且况且况》,便大致以历史的时间线布局,单篇文章的信息量大、覆盖面广,文章之间彼此搭配,不知不觉就穿引出一条日本文化和国人观日的基本线索。按照李长声的梳理,那条“中国人的观日史”的谱系早自陈寿写《三国志》那会儿就起步,穿过漫长的“古典时期”,越甲午、民国,直到二战后都还不温不火,却在二十一世纪的旅游热之后,迅速发展出一个众声喧哗的场域:社会派、御宅派、耽美派、美食旅游派、宗教历史派、文化历史派……十年前他们还各自单打独斗,如今已然绞缠一起。这是一出庞大而缺乏主题和调性的交响乐,经常需要借助“别以为你谈的是真正的日本”、“你要这样去读日本”这类惊悚的前奏登场。
在争相贡献自己的观点时,言日者们并不全都清楚“言日”的意义,这些言论究竟能保护我们免于什么样的伤害,这些或迷恋或睥睨的表情包,要召唤的又是什么。
李长声认为,现代亚洲历史上无止境的福祸交替,让我们很难在谈起这个冤家的时候“冷静客观”。在“那场战争”之后,“历史”便成了与中国和日本同桌的第三个人。中国游客蜂拥于樱花树前拍照时它在,“扎堆”银座疯狂购物时它在,甚至“网易云音乐”每一首日本歌曲下面的评论,也总是会因为它而爆发一场与歌曲本身全然无关的争吵。实际上,早在二十世纪前半叶中日关系日趋紧张开始,国人“言日”的领域便充满了这类压力和五味杂陈的感慨,直令人“没法愉快地听完一首日语歌”。普通人的“哈日”与“反日”可以泾渭分明,“知日派”们却需要在“面对问题”和“视而不见”之间作出选择。
李长声习惯于以轻就重。他的老读者们每年期盼着他最新的散文小册子问市,看他如何以非学术的随笔、非学者的姿态,信手拈来草是剑,歪打正着地撬动这个小而沉重的岛国话题。他为文以雅痞含蓄的幽默著称,在回应充满“历史性焦虑”的读者时,也会用“哈,日本”的表情一笑置之。这本《况且况且况》却在他一贯的风格之外,别具一种郑重庄严的口吻,不仅是对“历史”块垒的直球回击,也是对他自身的文化史观的一次耐心而细致的梳理。
顶着“知日派”的名声,李长声却并不标榜自己的客观性。他相信历史诚如镜,只不过镜像是我们调整姿势后摆出来的。如果“知日”是一个实然的文化使命,其核心就应该是描述这些镜像、这些姿态的表与里,追溯它们漫长的前史和背后的心理动因。
态度如是,至于实践的方法,则知日派们各有擅场。李长声的方法,就是寻找那些像贵金属一般体积小、密度高的历史节点,让读者任选线索、自行延展。这种行文特色的原因,一方面是作者好短文,“点点”俱到可以,面面俱到则难。另一方面,这是一种能够最大限度地吸聚信息,又能静置和沉淀各家观点的手法。首篇《桃太郎》就是一例:就像现代以来的国人经常将革命的象征寄托于孙悟空一样,桃太郎这个看似轻松的神话形象也叠加了日本历朝历代的家国梦。不少日本思想家和文学家都敏感地意识到它的作用,并试图通过重讲桃太郎的神话来引导大众的情感方向。这些心态和其产生的历史效应,都被李长声尽收文中,至于福泽谕吉的启蒙、芥川龙之介的嘲讽何者为是,便是读者的见仁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