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破一卷书”》最早刊于《中学生》1933年第三十九期,署名“微名”。但在出版于1935年的《没字的书》(中学生杂志丛刊24)(右图为该书目录页)中,该文署名已改为“索非”。
索非在《新女性》第一卷十二月号首次署名“微明”发表补白性质的《小诗》。
■王建军
笔名考证中查核、辨伪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诚如茅盾先生1957年给叶子铭的信中所说:“把别人的文章,算到我头上来了,那会闹笑话的。”但笔者发现,多种文献对茅盾笔名“微明”的考释,还真“闹”了“笑话”。
《茅盾著译年表》中署名“微明”的四条记录
《茅盾研究资料》(上中下)是茅盾研究的重要文献,由茅盾研究界两位前辈孙中田、查国华编,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乙种)”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于1983年5月出版。笔者在其下册中《茅盾著译年表》查得有关“微明”最早的四条记录(以下简称“四条”),全录于下:
1929年11月
论嫉妒 Radjabnia著,微明译。载于《新女性》第四卷第十二号,11月。
爱与诗 微明。载于《一般》第九卷第三号。
1930年1月
公道 [西班牙]FPi Arsuaga作,微明译。载于《中学生》创刊号,1月1日。
1933年11月
“读破一卷书” 微明。载于《中学生》第三十九期,11月1日。
2010年1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总纂”名义下,《茅盾研究资料》列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全编·现代卷”,由知识产权出版社再版,《年表》依然收录有“四条”。
茅盾年谱是茅盾研究的另一重要文献。由唐金海、刘长鼎主编的《茅盾年谱》(上下)(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6年版),是目前茅盾年谱编纂中最为完备的。笔者在该《年谱》中查得同样的“四条”,前三条仅存目,第四条摘引了《“读破一卷书”》的主要论点,照录于下:
《“读破一卷书”》(文论),署名微明。载《中学生》第三十九期。说,“读破万卷书”,“固然不见得有人能办得到,但是,‘读破一卷书’却是可能的,而且,就只要真能够读破一卷书,也就够用的了。”读破一卷书的人,“就我所知道的友人中,就只有两个人是曾经下过这样的工夫的”,“一个是盛国成,一个是巴金。”(按:盛国成是世界语学者,著有《世界语全程》)
以上两种文献的出版至今均逾二十年,所列录的“四条”,似乎从未有见诸文字的“异议”。其实,是“张冠李戴”。
茅盾不懂世界语,“四条”全系索非著
先看《“读破一卷书”》。该文刊于1933年11月出版的《中学生》第三十九期“关于书(随笔)”栏目,文中“慎重”介绍了“微明”的两个“友人”盛国成和巴金的读书方法。
盛国成,“按”的介绍是世界语学者,茅盾与他是否相熟无资料可查。
写巴金的内容全录于下:
巴金是中国文坛颇负盛誉的小说家,他懂得许多种语言文字。每当他学习一种语言文字的时候,也是采用了“读破一卷书”的方法,选取了一本于文法上文体上都能够算做模范的书来反复地读,一遍,两遍,十遍,百遍,每读通一种语言文字,便读破了一卷书。我亲眼看见他把一本一本的书读到破碎不堪,还是像要把书本吞下肚去似地埋头阅读。我真佩服他这样的精神。
写出这样的文字,应该与巴金相熟,而那时的茅盾与巴金并不熟。1933年4月他俩初次见面后不久,巴金去了日本,直到1935年8月巴金成为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后,他俩开始有了交往,但主要与出版事务有关。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他俩的交往才开始多起来。
那么,“微明”是谁呢?是巴金好友索非。
其实,不需要浪费上面的文字,就可直接确认“微明”是索非的笔名。开明书店曾出版“中学生杂志丛刊”三十八种,这是由中学生社在已出的《中学生》中将“文章性质相近”的一些文章编选而成的。1935年6月出版的“中学生杂志丛刊24”《没字的书》,辑有作品五十篇,《“读破一卷书”》收在其中,但已不再署“微明”,而改署“索非”。这说明,“微明”是索非的笔名。
文中提及的盛国成,是上海世界语学会的创始人之一,索非在学会曾任干事,他俩是好友。盛国成编著的《世界语全程》,就是经索非介绍由开明书店于1929年9月出版的,该书有一个版本所署的校对者“A.A.Sofio”就是索非。
1929年1月,从法国回到上海不久的巴金,与新婚的索非夫妇住进了宝山路宝光里14号一幢石库门楼房,文中“我亲眼看见……”是真实情景。这是一段仅见的索非写巴金的文字,十分珍贵。
也许《“读破一卷书”》的“微明”易查得为索非的缘故,万树玉的《茅盾年谱》(1986)未收该条,却收录了另三条。事实是,这三条也明显存在着错谬。
《公道》是译文,发表时署“西班牙F.Pi Arsuaga作,微明译”,文末特别注明“译自世界语”。茅盾是支持世界语的,但不是世界语者,而且他“只懂英语”(庄钟庆《茅盾答问实录》),所以把译者“微明”确认为茅盾时,首先应怀疑其真实性。
茅盾于1928年7月初开始流亡日本,直到1930年4月5日回国。在他回国前,《中学生》创刊。茅盾在《我走过的道路》中回忆说:
还在一九二九年底,我得国内来信,开明书店将出专供青年阅读的月刊《中学生》,要我写一篇文章。我考虑的结果写了《关于高尔基》,登在《中学生》创刊号上。
是谁“写信去约的稿”?叶至善在《父亲长长的一生》中说是他父亲叶圣陶。《关于高尔基》是茅盾在日本所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发表时用笔名“沈馀”。《公道》与《关于高尔基》同刊于《中学生》创刊号,如果《公道》为茅盾所译,他为何未在回忆中同时提及?所以,此“微明”不是茅盾,是索非。索非是世界语者,那时又是《开明》月刊的主编,《中学生》创刊向他约稿很正常。
《论嫉妒》刊于1929年12月出版的《新女性》四卷十二月号,而《年表》和两种《年谱》均误记为11月。该期《新女性》是停刊号,取而代之的就是1930年1月创刊的《中学生》。《论嫉妒》也是译文,发表时署“Radjabnia著,微明译”,文末同样特别注明“译自世界语”,此“微明”还是索非。
茅盾、索非都曾以“微明”为笔名
茅盾很早提倡和关注新诗,早年译诗不少,但新诗创作寥寥。而索非早年在《文学旬刊》《文学周报》就有新诗发表,后在开明书店出版的《新女性》和《一般》等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新诗。这些新诗大多篇幅短小,属补白性质。
从现有资料来看,1926年12月1日出版的《新女性》第一卷十二月号发表的《小诗》,是索非首次署用笔名“微明”。这也是一首补白性质的短诗。
索非为何取“微明”为笔名?这与他的经历有关。1922年春,索非与友人六不如来到苏州洞庭东山创办平民小学。1923年,他在这里主编无政府主义刊物《微明》,由微明学社出版。为了纪念这段人生的求真之路,索非进入开明书店后,把自己主编的一套丛书命名为“微明丛书”,编者署为“微明学社”,“微明”也就自然地成了他的一个笔名。
笔者经过考证,在开明书店早期出版的几种杂志,比如《新女性》《一般》和《中学生》上出现的“微明”,可以确认为索非的笔名。
除了以上四篇,还有发表在《中学生》第四十三期署名“秉丞、微明”的《新工业参观记——日工业用品》,叶圣陶用了“秉丞”,索非就用了“微明”。“新工业参观记”是系列文章,第四十一期刊有顾均正的《纺织业》、第四十二期刊有索非的《造纸》等。抗战爆发后,因上海沦陷,《中学生》被迫于1937年6月出至第七十六期后停刊。从那以后,索非就不再使用“微明”作为笔名了。
茅盾笔名研究的文献,较早的有查国华的《关于茅盾的笔名》(1978)和孙中田的《茅盾笔名(别名)笺注》(1979),两文均认为茅盾开始署用“微明”是发表译文《公道》。在《笺注》发表前,孙于1978年在《吉林师大学报》连载的《茅盾著译年表》(1896年至1949年部分),尚未列录“四条”或部分。但他俩初期的这些研究成果,后来或否定或有变化。下面是一些事实。
孙中田的《论茅盾的生活与创作》(1980),收有《年表》和《笺注》。《年表》为“1979年2月三稿”,已收录“四条”中的后两条,《笺注》中茅盾首次署用“微明”也改成了《蝙蝠》;2015年该书由中华书局重新出版,《年表》系“2012年9月整理、修正”稿,仍然收有后两条,《笺注》未有变化。1983年版《茅盾研究资料》(下),收入的《年表》(1949年以后部分应由查续写)有“四条”,《笺注》中“微明”是发表《蝙蝠》;2012年版除“少量排印错误外”,《年表》与《笺注》未作“任何修改”。查国华的《茅盾年谱》(1985)以及他的《茅盾生平著译年表》和《茅盾原姓名、笔名、别名》(刊于《茅盾全集》《附集》,2001),首次署用“微明”均为发表《蝙蝠》,但未见“四条”或部分。
其实,《年表》与《笺注》是关联的,即《年表》与《笺注》中最先出现的“微明”应是同一个。《笺注》中“微明”已明确首次见于《蝙蝠》(刊于1934年2月27日《申报·自由谈》),实质上是否定了“四条”。如果《年表》中仍列录“四条”或后两条,看似《年表》编制问题,实则是笔名考释不严谨。很显然,唐、刘的《茅盾年谱》存在着同样的问题。
由于笔名考释不严谨,认为“微明”首次见于译文《公道》的,还有翟同泰的《〈茅盾著译年表〉补正》(1986)和丁国成、于丛杨、于胜的《中国作家笔名探源》(第一册,1986)等;另有认为译文《论嫉妒》的,如《茅盾笔名印集》(1984)、徐迺翔和钦鸿编《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1988)、周锦的《中国现代文学重要作家大辞典》(2)(1991)等。
据现有资料,在《蝙蝠》以后,茅盾署用笔名“微明”发表的文章尚有:《阿四的故事》(《太白》第一卷第六期),《祝全国文艺家的大团结》(《文艺阵地》创刊号),《忆五四青年》(1938年5月4日《立报》副刊《言林》),在《申报·自由谈》还发表了《女人与装饰》《聪明与矛盾》等,在《文艺阵地》上发表了《所谓时代的反映》《〈游击中间〉及其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