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文珍著 |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

文珍的小说，某种程度纠正了我对女性写作的偏见。

文珍是一个勇敢的女作家，也是一个真诚的女作家。据说她的一个读者，深夜读完小说，泪流满面，捶墙大哭，以至于邻居报警。读了文珍的小说，的确像被人意外捅了几刀。作为一个男作者，我只能对她巨大的“杀伤力”表示羡慕嫉妒恨。

文珍的小说语言，干净简洁，有文艺青年气质，但没有一般文艺青年的坏毛病。文字清新洗练，入情入理，绝不故弄玄虚。写俗世也能将细节写得饶有趣味，透着热爱生活的气息，但又深情款款，该抒情处水到渠成，该收敛处又不露只言片语。这份收放自如，只能说是才华了。文珍的女性写作气质非常明显，但又有内在情感与思想张力，甚至有点女生特有的笨拙和傻气。但那是真实的，真实到玲珑剔透，像冰锥扎到你的心上。她让我们发现，我们没那么世故冷漠，还是会感动。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耐烦，只不过是对虚假、虚伪和矫情感伤失去耐心。她有美力和爱力，更多的是一份善力，其根底是真诚。文珍也写出轨、写爱情婚姻的不如意，但那些情感危机，背后却是真诚的痛楚、孩子式的宽容，以及磨灭不掉的深情。她写得不老练，不圆滑世故，但足够让自己和读者看透纷繁世相，看到虚无，超越情感与生死，思考每个人生存的意义。

《夜车》是这部小说集的开篇。普通职场人老宋身患绝症，最后三个月，决定和妻子一起去远方的加格达奇。一般作家都愿意将这样的小说弄得很煽情。这也似乎成了套路：都市男女，平时活得蝇营狗苟，遇到危机了，就跑到西藏或类似地方，寻求浪漫解脱。文珍的奇绝之处在于，将这个过程处理得很写实。夜车孤独无助、沉闷无聊，旅途中夫妻冲突不断，纪念生命之旅，变成互相撕扯的“血淋淋的遗憾”。老宋的隐秘情人与妻子日记的性幻想，都暴露了爱情与生命的不完整、不美好。但这一切，最终如加格达奇小旅馆的飞蛾，被遗忘和原谅在生命逝去的沉思中。红尘万丈，你我不过短暂过客，虽不如意仍要各自勉励，努力活下去。当下很多作家越来越不会写爱情了，更擅长直奔主题，暧昧挑逗，爱的感觉却没了，只剩下感伤和一缕缕“不耐烦”。文珍的《夜车》让我们对情感类小说有了新认识。

《牧者》写高校师生恋。这类小说不少，但因为题材猎奇，作家往往很难处理好。难度就在于如何在欲望与道德、现实与人性之间找到平衡点，能让读者忽略题材，思考人物之外的东西。作家将孙平与徐冰的关系处理得丝丝入扣，细腻无比又真实可信。少女万种心思，教授在欲望与理智之间的挣扎，都写得感人。作家没有将孙平塑造成勾引女生的恶男人，徐冰也不是借导师上位的恶女人。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勇敢地再现了好人如何面对欲望，并使之最终成为内心隐痛。毕竟，禽兽教师与心机女的故事，并非高校男女生活的全部真相。

《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是我认为最深刻的一篇。小说写出了大时代女性的生存困境。高校女研究生曾今认识了野心勃勃的野路子画家薛伟，目之为好友，不料却被利用上位，并被进一步造谣污蔑。她原本一心凭借才华打拼，当画界的“女拿破仑”。然而，这个男性定义的世界，处处是对女性的歧视、骚扰、窥视与消费，她或者被认为是男性附庸，或者是成功的垫脚石。她受到同门师兄不断的骚扰；带薛伟参加聚会，被看做“名花有主”；她的画受到好评，也被认为是与教授有染换得……小说很好地写出了男女画家从互相欣赏扶持，到走向全面决裂的过程。这里有金钱与权力的诱惑，更有着女性“终生注定要独自泅渡”的悲哀，一如天才女画家卡米耶，也无法摆脱爱人罗丹的伤害与侵夺。曾今以外婆为原型，画了一幅《她》。与苍老的面容形成对比的，是“她”的神情有着孩童般的天真。这个“沉默之光”里的女人，也是当下很多优秀女性命运的象征——虽历尽人世沧桑，受尽伤害，但真诚不悔。

必须承认，女性主义者是让男性世界“不舒服”的一群女人。她们怀疑、挑剔，挑战脉脉温情下冷酷的社会权力关系。但是，在人格和文学品性上，我都对真正的女性主义作家保持极大敬意。在这个充满男性偏见的世界坚持性别独立，是一件特别牛的事。

男人大多希望女性扮演地母，识趣、善解人意、温婉雌伏，且能给男性树立一座座镜像迷城，满足不同想象。哲学家拉康被认为是女性主义终结者，他毫不留情地说，从社会学而非生物学角度而言，女性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负男性”。日本学者伊藤虎丸讲到中日两国关系时感叹，友好容易理解难。大概两性间的文学观念差异，也类似民族国家之间的微妙情况。

因此，文珍真诚坚定的女性立场，在当下女性写作之中就显得非常珍贵。我不认同女性立场写作过于褊狭的观点。从此立场出发，也可成就伟大文本。女性可以在自己的园子，长自己的树、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关键是这树、这花、这果子，足够真实动人，自能成一片风景。文珍是一个有潜力的女作家，她对世界的秘密，有足够的好奇之心，也有足够的容纳之心，更有着低调但近乎执拗的坚守之心。如何能将这份才华，上升为更有力量与冲击力的感悟，塑造更博大幽深、如灿烂星空般的女性文本世界？我们拭目以待。

文 ：房伟

编辑制作 ：周怡倩

责任编辑 ：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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