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画赠的昆曲《活捉》
家中墙上挂着一幅画,韩羽先生赠的,画的是昆曲《活捉》。
当年以国画笔墨作戏曲人物而誉满全国的,有关良、马得、韩羽诸公,但笔墨风格各有不同。几十年过去,先是关良,后是马得,都先后离去,唯韩羽先生硕果犹存。
同韩羽先生相识已经30余年,起初是在黄永厚先生北京的寓所。黄先生撺掇他即兴来上一张,我想,多半是为我谋。铺纸,备墨,持笔在手,韩先生略一思索,左右两笔扫出一个大圆,看架势或许是想画一只猫?或许是某位戏曲人物的肚腹?但韩先生侧头端详片刻,摇摇头,将纸拿起,揉作一团,道:“不行不行,今天不行,下回吧,下回吧。”喝了点水,说了点闲话,便匆匆离去了。
后来,同韩先生交往渐多,忽然收到他寄来一信并附有两帧戏画小品,一张画的是关羽端坐、周仓侍立在旁,且留待后论;另一张便是《活捉》,画上题辞是元初聂碧窗诗——“当年结发在深闺,岂料人生有别离。到底不知因色误,马前犹自买胭脂”——的后两句。聂碧窗此诗是哀被掳妇的。元兵南下,掳走许多妇人,被掳妇人不知将有什么遭际,兀自购买胭脂修饰容貌,也是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思吧。国是君臣们亡的,小百姓何能为?小百姓中的妇女更何能为?但每到亡国之际,人们总是谴责无辜的妇女,而对造成亡国之恨的君臣嗫嚅不言,这也是我中华的传统。《活捉》之意并不在此,韩先生借此题画,当是别有怀抱。
《活捉》是水浒戏。看过《水浒传》的,或许曾听过所谓《水浒传》中“三淫妇”之说。“三淫妇”,说的是潘金莲、潘巧云和阎婆惜。潘金莲为武松所杀,潘巧云为杨雄所杀,阎婆惜为宋江所杀,各有戏剧故事,如 《武松杀嫂》《翠屏山》一类,且按下不表。宋江与阎婆惜的故事,后来常见于舞台的,大抵便是《坐楼》《杀惜》等不多的几出了。
《活捉》,上个世纪50年代以来,久已绝迹舞台,原因是将它归入了淫秽、凶杀之中。直到60年代初,忽闻有文艺界领导说:有些戏,思想内容不好,但表演技巧有可吸收之处,可以内部演出,供学习借鉴云云。《活捉》也在其中。
演出是“内部”,但真想看的人,虽属“外部”,钻山打洞,总可以想出办法。我就是因朋友帮忙弄到了一张《活捉》的戏票。
《活捉》的故事,不出于小说《水浒传》。《水浒传》的“天罡地煞”中,颇有一些杀婆娘的好汉,杀了就杀了,并不担有什么干系。宋江杀了阎婆惜后,便被朱仝私放,逃往柴进庄中去了。在小说中,阎婆惜的故事也就画上了句号。“活捉”这段情节,出自明代许自昌的传奇《水浒记》,置于《杀惜》一齣之后。
宋江与阎婆惜交好于前,其实是嫖客与娼妓的关系。宋江是郓城县衙吏,包养了阎婆的女儿阎婆惜,母女靠他的银子度日。但年轻的阎婆惜,却看不上年岁已长、不谙风情的黑三郎宋公明,更喜欢与宋江同为衙吏但年轻风流的张三郞张文远。为了断绝与宋三郞的往来,她在拾到宋江招文袋、并从中搜得啸聚山林的晁盖写给宋江的私信与赠金后,要留此为凭,要挟宋江任她改嫁张三郞,遂被宋江杀死。
杀惜之后,小说中的宋、阎故事就此结束,但在戏曲《水浒记》里,却又凭空编出了一段《活捉》的戏文。看来,小说作者与剧作者对阎婆惜的观感不同,所以“后处理”也不一样。
在小说作者的叙事中,阎婆惜不过是宋江包养的一个女人,为了害怕泄露他与晁盖的关系以保全自己,宋江将阎氏一刀杀死,自己仓忙出逃,就算了断。而从戏剧作者看来,阎之被杀,是因为她急于同宋三郎一刀两断,以便与张三郞地久天长。她于宋三无义,却于张三有情。因此,尽管从人命官司看,冤有头债有主,阎婆惜如要报仇,应该去找杀他的宋江;但若从缠绵恋情看,阎婆惜既是不惜为张三而死,那么虽死犹恋也系常情——活着拼死不曾得到的,死后也要得到——此情虽然有点怪诞,倒也在情理之中。张三既与阎氏通情于前,那么阎氏死后,张三何能置身事外?
大约也因着阎氏这种对情爱的执着,看《活捉》时,人们的同情,似乎都是在阎婆惜一边。
这故事照当年通行的文论,既是凶杀,又兼淫秽,自然将之归于封杀。像我这样,那时二十略有余的人,原本于此无从知晓。不料上面领导一句话,竟使我有机会一睹真容,也算是恰逢其时。再后来,不但《活捉》一类戏码重又归于湮灭,就是原先曾活跃于舞台的旧戏,也一概归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统被清扫殆尽,只剩下八个“样板”一统江湖。到了要读《水浒》、评《红楼》时,原先路人皆知的《水浒》故事,竟要请人专门作注解讲疏,也算是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一大风景。不过,《活捉》还是看不到的。
又到了后来,《读书》杂志一篇《读书无禁区》,开了新的读书风气。冷寂的戏曲舞台也渐渐热闹起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不再禁演,但《活捉》似乎依旧不曾在舞台上露脸,大概还是因为“装神弄鬼”违反科学吧。
《活捉》中的张文远(张三郞)是丑扮,当年我看时,记得是由上海京剧院刘斌昆先生饰演。饰演阎婆惜的演员也是名角儿,只是已记不真姓甚名谁了。刘斌昆,沪上名丑,《活捉》又是他拿手好戏,演来实在精彩。昆曲对白虽是苏白,我大抵能够听懂,但曲辞典雅,又没看过文本,听来便十句里也只能猜到一两句了。如阎婆惜上场一曲:“马嵬埋玉,珠楼堕粉,玉镜鸾空月影。莫愁敛恨,枉称南国佳人”——这支 “梁州新郎”的曲辞,当时几乎一字未明。让我记忆最深的,是剧尾“活捉”时,阎婆惜步步紧逼,张文远步步倒退。那情景韩羽先生画得极为灵动。阎婆惜一袭白衫,上身直挺,碎步紧逼,看上去如同脚下两轮滑行。那用碎笔画成的裙衫,如同紧逼前行时裙衫的抖动,着实传神。至于张三郎的神态,也令我想起刘斌昆当年台上的模样。他矮步倒退而行,两只袖子,一在身前由左向右旋转,一在身后由右向左旋转,再加上丑扮脸上惊恐的表情,令人叫绝。
陈彦衡先生记述昆丑杨三与朱莲芬演《活捉》:“走场追逐时足捷如风,身轻于纸,觉满台阴森有鬼气,可谓善于形容。”想起刘斌昆先生的演出,庶几近之。杨三,名列同光十三绝,当时有“杨三已死无昆丑,李二先生是汉奸”的对子。“李二先生”指李鸿章。以“昆丑”对“汉奸”,可发一噱。待看到韩羽先生所作此图,只觉得人物、场面、情境,跃然纸上,可谓神乎其技了。
戏画,关良先生重在“神”,寥寥几笔,神情毕现;马得先生重在形,人物场景,勾勒生动。若韩羽,可谓兼之,更可喜是形神之外还有童心,每见出手,童趣盎然。
许久未见韩羽先生,前两年到石家庄,想去拜见,听说他搬了家,未能得见。但每见其画,如见其人。
作者:陈四益
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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