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高乐将军已经与世长辞。法国现在是一位寡妇。”
法国历史走入现代以后,诱惑型的政治家发现了一个更加辽阔的新场地,可供其进行精彩的诱惑演出:那就是法国总统的权力舞台。二十世纪上半叶,法国宪法制定的国家机器系以议会制度为运作基础。鉴于第二共和国时期的总统路易·拿破仑权力过大,得以推翻民主政体,重新建立君权,第三共和国将国会权力扩大,让总统职权受到制约。1958年实施的第五共和国宪法则又赋予总统极大的权力,在某些方面甚至具有君主政体的特征。
法国第五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统戴高乐并非法国王权传统中的典型诱惑家,他治理国家的工具是严峻的道德权威,而非温柔的爱欲眼神。他坚持精实素简的作风,完全不臣服于自我纵容凌驾道德原则的法国悠久治国传统。但戴高乐有其独树一格的个人领袖特质,一股强势领导人自然流露的诱惑力量。除此之外,他还为整个法兰西民族造就出一种几乎可说毫无异议和性爱同样伟大的诱惑力量。他创造了一个既能吸引法国民众又可使世界各国信服的历史版本:尽管法国在二战期间曾屈服于德国,但它绝不是一个愿与纳粹勾结的国家:法国人民虽然曾被国内少数邪恶势力迫害、污辱、损伤、牺牲、背叛,但法兰西民族的纯善本质从未改变。
1944年8月25日,巴黎获得联军解放当天,戴高乐在一场著名的即席演说中用这样的视野为二战历史建构了新的论述。他描绘巴黎虽然受到严重摧残,但在法国的拯救力量之下重获自由,而这股力量源自“整个法国,整个奋战不懈的法国,独一无二的法国,真正实在的法国,永恒不变的法国!”
这番话仿佛一个不可思议的绝技,顷刻间赋予了法国历史一个崭新面貌。在此之前四年间,法国确实与纳粹勾结合作,但戴高乐成功地为法国打造出一个较为高贵的形象。在他眼里,法国一直是一名贞洁的少女,就像“童话中的公主或教堂壁画中的圣母玛利亚”。
如果法国人民愿意追随他,那是因为他们从不愿沦于懦弱,永不可能背叛同胞,充满丰沛的情感与忠贞的道德操守。他们对戴高乐口中那个“关于法国的一种概念”坚信不疑,勇于创造骁勇善战的英雄形象,以无上勇气突破艰困处境,秉持道德正义度过危难时局。他们绝对有能力再造那个“永恒不变的法国”——一个具有悠久体制的古老国度,一个坚实建立在传统精神与安全理念的基础之上,而非通过破坏固有与盲目创新勉强组立起来的国家。
戴高乐展现出政治诱惑力的一个原初要素:打造出一个民族神话的能力。在法国人民亟须重建自信心与自我尊严的时刻,他热烈拥抱了他们,赋予他们安全感。法国在二战结束的混乱局势中惊醒,耻于在镜中看到的自己。戴高乐在她的耳畔低吟,温柔诉说着她盼望听到的一切。
身为二战英雄,戴高乐不是花花公子,他也不需要这种形象;他的男子气概早已是无须证明的事实。在一个法国人津津乐道的故事中,一名女子参加一场特别热烈的集会之后,冲出会场奔向戴高乐,带着欣喜若狂的眼神告诉他,“哦,我的将军!您无法知道我有多么爱您。”戴高乐吃了一惊,接着面带微笑地回答,“这位女士,非常感谢您,但请您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有一位美国女性曾经试图在智识层面上诱惑戴高乐,她就是杰奎琳·肯尼迪。根据约翰·肯尼迪(John F.Kennedy)总统的助理西奥多·索伦森(Theodore Sorensen)的描述,肯尼迪总统在1961年赴巴黎进行官方访问期间,戴高乐表现出来的态度一直是“烦躁易怒、不愿让步、令人无法忍受地高傲、反复无常、完全无法取悦”。戴高乐对肯尼迪保卫欧洲的承诺充满怀疑,并誓言将持续发展法国自己的核武计划。后来在爱丽舍宫的午宴场合,杰奎琳·肯尼迪用她那“低沉而缓慢”的优雅法文与戴高乐聊天,把原本硬邦邦的戴高乐迷得神魂颠倒。戴高乐告诉肯尼迪,他的妻子“比绝大多数法国女性更了解法国历史”。访问行程结束以前,戴高乐对肯尼迪夫妇的态度已经明显软化,自此他对待美国总统的方式也变得较为友善。
1969年,戴高乐在一次公投中失利,于是决定辞职。这时的他仿佛是一个被他此生至爱所抛弃的男人。隔年,戴高乐过世,他的继任者乔治·蓬皮杜(Georges Pompidou)在广播及电视中宣布这个消息时说,“戴高乐将军已经与世长辞。法国现在是一位寡妇。”
戴高乐去世多年后,法国国家广播电台总裁让吕克·艾斯访问了戴高乐的心腹之交阿兰·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佩雷菲特曾经担任部长,并写过好几本关于戴高乐的书。访谈结束后,艾斯问佩雷菲特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
“我问他,‘他有情人吗?’”艾斯回忆道,“他说,‘戴高乐?你是在开玩笑?’”然后佩雷菲特稍微松了口,“可能在华沙有吧,还有可能在贝鲁特,但那是在大战之前,之后就没有了。是曾经有一些相关传闻。”艾斯问佩雷菲特他所说的话是否认真。
“1940年6月18日以后就没有了,”佩雷菲特回答,“在此之后,他这个人就完全属于历史,因此是不可能与任何女性发生风流韵事的。”
可是这时候佩雷菲特已经非常有兴致谈这个话题,于是他忍不住透露了一个讯息。“或许有一个例外吧,”他说,“是在庆祝比尔哈凯姆(BirHakeim)战役胜利的场合。”比尔哈凯姆位于利比亚的沙漠中,1942年自由法国军在这里击溃德国及意大利部队,成功阻止敌军推进。佩雷菲特虽然一再强调那只是一个传言,但他终究对那件事保有鲜明的记忆,忍不住让它继续流传。
密特朗:暧昧性是他吸引力的一部分
国王的宿命经常是死后比生前获得更多的爱戴。2006年1月就出现这种状况,为了纪念密特朗逝世十周年——他在1995年卸下总统职务后不到一年就与世长辞,全法国沉浸在一股怀念的思绪中。除了为数众多的书籍及报章杂志特别增刊,各电视台至少播映了六部电视、电影和纪录片,以及数十甚至数百小时有关密特朗一生的相关节目。密特朗虽然身为左派社会党员,行事风格在法国历任总统中却也最像个皇帝,许多人对此大肆抨击,许多人见怪不怪,也有一些人反而对他更加崇拜。他的某些作为让人觉得卑鄙、残忍、搞神秘、不老实,甚至显现出虐待狂及惩罚报复的心态,但他却也不可思议地成为最能代表现代法国领袖风范的黄金准则。当他在1981年当选总统时,仿佛像是在法国成就了一场革命,因为在此之前连续二十三年,法国在戴高乐、蓬皮杜及季斯卡的领导下,一直处在偏右的保守状态。
法国的总统任期在那个年代是七年,而非现在的五年,而密特朗完整地当了两届总统,是法国大革命以来继1852年至1870年统治法国的拿破仑三世之后在位最久的法国元首。密特朗身为拥抱左派理想的知识精英,在总统任内废除了死刑,强化地方政府权力,并承诺建立新的经济形态,有效保障一般民众的权益。他能精准掌握法文的细腻特质及修辞丰富性,以高尚的辞藻、激昂的语调及宗教般的情感向法国人民传达社会主义的必要性。他大胆断言当他卸除总统职务时,法国必然已经被他造就出一番新气象。他甚至夸称:“我是史上最后一位全能无上的总统。”
密特朗欠缺经济学概念;他认为金钱是低贱的东西,而法国人非常欣赏这种想法。他的各种政策让全体法国人得以在六十岁退休,工时减少,公共服务大幅扩大,公务人员暴增。这些改变虽然提高了法国人的享受指数,但却也使得法国经济走上衰退之路,影响之深远直到今天都还明显可见。他用一个美丽的迷思眩惑人民,告诉他们人不需要为了劳动、金钱与牺牲奉献而弄脏双手,同样可以过着舒适美好的生活。
密特朗的个人光环与神秘感,以及他成功打破传统惯例的事实,使他无论在生前或死后都受到无上的景仰。“我只知道一件事:活出不凡,将生命的强度发挥到极限。”他在1942年给一位友人的信中写道。
密特朗对魅惑女性很有一套,因为他真心喜爱她们,而她们也感受到这股热情。《影响》 (Influences)杂志曾在1988年以一整期的内容报道他,其中就清楚阐述了这一点。女星玛塔·梅卡迪耶(Marthe Mercadier)称他为“伟大的女性欣赏者”。曾经担任过女性事务部长的依芙特·卢迪(Yvette Roudy)表示,“诱惑一词……完全不足以形容”他的光环,并指出“他会愿意为你付出时间”。摇滚歌手凯瑟琳·拉哈(Catherine Lara)则将密特朗比喻成魔术师。“他的一切都诱惑着我,”她说,“……而且,我觉得他随着年岁增长,益加散发魅力,就像一瓶好酒、一瓶顶级波尔多那般,越陈越香醇。”
我最喜欢的评语来自一位妓女——弗朗索瓦丝·V。“我服务恩客时如果缺乏灵感,就会幻想一些到现在还会让我兴奋的男人,其中包括密特朗,”她说,“我觉得他不可思议地温柔、优雅且性感。”我完全无法想象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有任何美国妓女会在“上工”时对老布什总统(George H.W.Bush)产生这样的绮想。
1994年秋,密特朗的任期接近尾声,这时《巴黎竞赛》画报忽然刊出耸动的长镜头照片,为一个多年来许多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提供直接证据:密特朗确实与情妇安妮·潘若(Anne Pingeot)育有一女。安妮·潘若精研十九世纪雕塑,在巴黎奥赛美术馆担任研究员,密特朗与她维持了超过二十年的婚外情。两人的私生女玛札琳(Mazarine)十岁时,密特朗在法律上承认了这个父亲身份,但附带条件是必须保密到他过世为止。玛札琳在她的回忆录中提到自己在学校填资料时,如果看到“父亲职业”一栏,她都会把它直接划掉。
玛札琳与母亲一起住在埃菲尔铁塔附近一栋政府所有的公寓,相关费用均由国家负担。法国的纳税人完全不知道总统花了许多时间照顾另一个家庭,包括偶尔带母女两人到一座政府所属的城堡度周末。密特朗过世前最后一次圣诞节是与情妇和私生女度过的,而非与自己的夫人和两个儿子。
若干年后,前总理若斯潘在他的回忆录中透露了一段他在《巴黎竞赛》刊出照片后与密特朗进行的私人谈话。“他告诉我,‘基本上有两种处理方式。’”若斯潘写道。密特朗说,第一个办法就是若斯潘自己所采取的方式——换妻。要不然的话,“你可以同时保有两个你爱过的,你依然爱着的,而且你也都尊敬的女人。”玛札琳在说明父亲为什么选择过双重人生时表示,“我父亲在忠贞这个概念上态度非常坚决。一个人绝不可以背叛自己的朋友;同样,他也绝不可以背叛已经签立的约定。他看到有人离婚时,总是非常错愕。”
然而,就像过去历代法国国王一样,对密特朗而言,有一位夫人和一名宠妃还是不够的。他显然做了一些别的安排,包括与瑞典记者克莉丝汀娜·佛丝内(Christina Forsne)维持多年的恋情。佛丝内在她的回忆录《弗朗索瓦》(Franois)中描述,两人的关系起初是一种性爱激情,后来逐渐演变成亲密的陪伴。她经常到爱丽舍宫陪密特朗午餐或晚餐,也会陪他外出旅行。虽然这本回忆录中有不少细节上的错误,但没有人否认其中大致的叙事情节。
还有一些关于其他恋情的臆测,部分原因正是因为密特朗喜欢美丽女人的陪伴。有一次到韩国进行官方访问时,他挑选当时芳龄二十初、青春艳丽的苏菲·玛索(Sophie Marceau)陪同前往,由她代表法国的美丽风范。密特朗往生后,他的夫人达尼埃尔(Danielle)在一次电视访谈中吐露真言。“是的,我嫁给了一位诱惑者,”她说,“我必须设法面对这个事实。”在密特朗葬礼上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画面中,身穿黑色大衣、头戴黑色小圆帽的安妮·潘若低头闭上双眼,姣好的脸庞掩映在饰有圆点的绢网面纱后方,双十年华的玛札琳则随伺在侧。法国上流社交圈直到现在还会热烈讨论当初让这位情妇参加葬礼到底是否合适。不过让法国民众难过的,并不是密特朗养育另一个家庭的事实,而是因为他后来被爆出挪用公帑扶持安妮·潘若和玛札琳母女,甚至为她们提供严密的警力戒护。
密特朗对法国民众而言具有无可抗拒的魅力。《世界报》将他莫测高深的微笑描述为“半个吸血鬼,半个诱惑家”。《解放报》编辑暨创社成员之一赛吉·居立(Serge July)曾经说密特朗是一位“人际关系的顶级珠宝工匠”。
在密特朗笔下,法国仿佛是一个他熟知的女人,他对这个美丽女人的“地理和有机形体,则有着一种热情”。《新观察家》的让·丹尼耶尔表示,密特朗对法国每一寸土地的热爱让他得到全体法国人民的爱戴。“我多次跟他一起出访,看到他对最偏僻的地方也是如此熟悉,”丹尼耶尔回忆道,“他好像认识城里的每一个人。他身上有一股可以蛊惑民心的力量,一种颠覆性的诱惑力。我经常听到他说‘那家肉铺的老板呢?他的小宝贝出生了吗?’之类的话。”
吊诡的是,密特朗也非常懂得保持距离,巧妙地玩弄若即若离的游戏。这种暧昧性也是他吸引力的一部分。
如果请法国女性挑出一名政治人物共进晚餐,希拉克会是首选
年轻时代的希拉克相当潇洒活跃,以过人精力参与政治事务,热爱投入人群。到地方上活动时,他身上随时备有一沓钞票,到酒吧里会请在场所有酒客喝一轮啤酒,看到漂亮的女人会买一束鲜花给她。有时候,他在街头还会用自己的签名交换美女的亲吻。碧姬·芭杜曾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时表示希拉克是“唯一能让我融化的政治人物”。
曾经当过希拉克司机的让克洛德·罗蒙在2001年出了一本真心大告白的书,里面揭载了许多希拉克的风流韵事。根据罗蒙的说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希拉克的办公室里女人川流不息,到后来女性职员常开一个玩笑:“希拉克喔?三分钟就可以解决一个,还包括冲澡呢。”
罗蒙倒是很有诚意地修正了这个资讯。他说,其实比三分钟要多一些。“几乎到了令人看不下去的程度。希拉克跟许多党内活跃人士或秘书都有故事,他们每次相处或许只有短短五分钟,但可忙得很呢。”他写道。
希拉克不认为需要掩饰自己风流的习惯,而当他担任总统期间,媒体或民众也不会拿这种事找他麻烦。在与记者皮埃尔·佩昂(Pierre Péan)进行的一系列访谈中,希拉克曾经告白自己一生中爱过许多女人,但“总是尽可能地低调”。他在2009年出版的超级畅销自传中仿佛为了强调这一点,又重说了这句话。
许多人不禁好奇,这些风流政治家的夫人们到底是如何忍受丈夫对其他女人的无敌诱惑力?伯纳黛特·希拉克提供了一个精辟的说明。她在2001年出版《会话》一书,内容是她与一名记者的问答对话。“有时候我会嫉妒,非常嫉妒!”伯纳黛特在书中提到丈夫的婚外情时表示。“怎么可能不嫉妒呢?他那么英俊,又那么懂得甜言蜜语……外面那些女生根本就是在他门口排队。”
为了孩子及一些其他家庭因素,她决定不要走上离婚一途。“传统要求一个人戴上面具继续过活,”她说,并称自己是“家庭传统的囚犯”。希拉克自己其实也是骑虎难下。“我警告过他许多次:‘当年拿破仑抛弃约瑟芬时,他也失去了一切。’”
希拉克在担任总统的十二年期间,从来不曾像密特朗那般神秘、威权、摆出知识分子的姿态。他的魅力源自他的草根性。他喜欢摸摸农场动物,最爱喝的饮料是科罗娜啤酒,最喜欢吃的都是一些乡村菜色:炖小牛头、咸猪肉、火腿、腊肠等。
希拉克是首位承认法国政府在二战期间协助纳粹灭绝犹太人的法国元首。他推动医疗及退休制度改革,并废除义务兵役。他也热爱艺术收藏,特别是亚洲及非洲艺术品。他曾告诉一名周刊记者,诗文是“一种日常生活必需品”。但他在1997年解散国会,导致执政党必须与在野的社会党合作,使得法国进入一段不易驾驭、难以有效运作的左右共治(cohabitation)法文原意为“同居”。时期。虽然他后来让政府重回右派怀抱,但一直无法达成振兴法国疲软经济的承诺。
希拉克在执政末期曾发生过一次轻微中风,之后看起来英雄豪气有所减损,甚至开始真的显出老人模样。但无法否认的是,他长年努力维持健康形象,皮肤总是晒成古铜色泽,据说还将花白的头发染黑。有一年夏天,他神隐到加拿大度假,当时法国幽默讽刺节目《新闻人偶》制播了一个短剧,嘲笑他是到加拿大做脸部拉皮去了。
希拉克卸任之际,他执掌的政府已因一连串贪污案而蒙上阴影,许多原先的竞选承诺也没有兑现,但不久之后,他却又重新得到人民的爱戴。绝大多数法国民众拥护他的外交作为,尤其欣赏他在美国对伊拉克发动军事攻击时所代表的欧洲反战力量。法国民众在萨科齐担任总统期间,非常怀念希拉克不摆架子的作风,怀念他对乡村美食的喜爱和强力推销法国的热情,更怀念他风度翩翩的绅士典范。2002年的一项民意调查结果在许多年后似乎依然符合事实:如果请法国女性挑出一名政治人物共进晚餐,希拉克会是首选。
——摘自《法式诱惑》,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美]伊莱恩·西奥利诺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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