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左)与本文作者在维也纳大学参观。
动车疾驰,我们一行数人从深圳往漳州。窗外闪过南国冬季暗绿的树木、休憩的田野和民居小楼,倏然一片漆黑,动车钻进隧道,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原来景致。自然光和车厢灯光在旅客的脸上此消彼长,恰如旅客各怀心事。
像往常一样,这次也是师父南翔——与传统的老师称谓相比,我与南翔的其他一些亲炙弟子,都爱称他为师父——喊我出行。有了外出的机会,他总是尽量带上我。他见我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通常是白天窝在小房间里读书,晚上看一场电影睡觉;近年来书倒是读了一些,写作上的长进却不大。他便提醒道:“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对阅历尚浅的你来说,行万里路远比读万卷书重要。”他此行正是要采访几位民间手艺人,近年来,他对手艺很感兴趣,自称是20多年前受到日本作家盐野米松一本《留住手艺》的影响,也要写一本《中国手艺人》。
我对师父田野调查实地探访的功夫十分佩服,人际交往是我的短板,他则与萍水相逢的人自来熟,一盏茶的功夫,已经侃侃而谈,俨然他乡遇故知。我即便出门采风,也是走马观花,被动地接受空间转换带来的心理变化。师父比我主动得多,每到一地,采访自己感兴趣的人物,直接与心中拟定的写作选题挂钩,从来都是有备而来,比我这个当过九个月报社记者的人主动得多。
此行来漳州,师父已经事先约了当地老朋友,联系好了两个非遗传人,一个是棉花画传人,一个是八宝印泥传人。时间安排得很紧张,同行还有一位外省的女作家周老师,她是师父多年前认识的老友。她说八年前春天的一个深夜,我老师在深圳打电话给远在海南的她,说有一个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他的邮箱,发来邮件和作品,想报考他的研究生,看起来是个文学苗子,转发给了她,也让她看看。
“我打算帮帮他。”他在电话里说。
“那就帮啊。”
“有点麻烦,他只有大专学历,已经考了一次,分数低得太多,估计连准备什么书备考都不清楚。不过他说会继续报考,直到考上为止。在当下的考试制度下,大学不大容易招到既有创作兴趣又有创作潜力的研究生,这也是一种无奈。”
“那怎么办呢?”
“他邮件里说自己在北方过得并不如意,没什么牵挂,有意来深圳求学。我鼓励他来深圳,拟找一间学生宿舍让他住进深大,让他一心备考。况且他会有一拨儿师兄师姐的热情帮忙,或许考学有望。”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那一场自北向南的逃亡。如师父所言,人之命运取决于几个重要的节点,南下考研是我成年之后最重要的决定。
在北方辞职那日的天气真好,冬日的阳光铺洒在马路上,连我的手指都显得沉静而光滑。工作几年工资微薄,没有存款,辞职后没了收入,但我顾不上担心。我的理想早就瘦成了一根骨头,这根骨头让我决定离开这座北方的古城,到南海之滨的深圳去,听说那里不仅有簇新的观念,还有像簕杜鹃一般热烈的文学。
早在十年前,英文系毕业的我喜欢文学,常徘徊于二手书店与书刊报亭,有幸读到《小说月报》转载南翔一个题为《铁壳船》的中篇小说,这个小说触动了我,其中老夫村妇,铁壳船中流逝的青春岁月与恩爱缠绵,搅动了少年春心。几年后,南翔成为我的导师,既是因缘际会,亦是奋斗结果。三年漫漫考研路,他的支持,予我反抗灰颓的勇气。自幼长于北国,南下一心考研,惶恐困惑可想而知。记得第一次见面,深圳尚未散去春寒,深圳大学教学楼旁边的大榕树下,一道矍铄瘦长的身影,一张严肃冷峻的面孔。后来,他带我上课学习,参加文学会议,乃至外出参加各种与文学有关或无关的活动……把当时尚未考上的我当成他的编外研究生,甚至给予了更多的关爱。后来慢慢熟识,才懂得他严肃背后的慈心,冷峻背后的热肠。他就像初见时的那棵根深叶茂的大榕树,遮风挡雨,垂荫庇佑。
师父看重真心热爱文学的学生。我掂量着自己那时见于期刊的寥寥数篇小说的分量,难免心虚。即便现在,已有百万字文学作品见诸报刊,也不敢懈怠,伏案读写,闭上眼睛,就看到他期待的目光。当初接二连三考研失利,因祸得福,恰成为他的关门弟子。每每我有作品发表,或获得什么文学奖项,他就喜笑颜开,比自己获奖还高兴。
听说不少研究生一年见不到几次导师,有的入学见一次,毕业答辩见一次,师父和我却几乎周周见面,一起参加文学活动,一起采风旅游,相处十分融洽。不知不觉,我投奔深圳拜师学艺,已逾八年,此期间,承荫甚多,难以详述。现在的我和十年前的我,已有天壤之别,改变最多的不是外表,而是心性。我出身乡野之间,内心夹带底层经历的暗影,一度陷入悲观厌世怀疑一切的犬儒心态,而师父是坦荡君子,以他的荫泽和宽厚消解了我的戾气和狭隘,这样我才感受到心性的澄明与欢快,抵达自由与幸福之境。宋代词人刘克庄《水仙花》云“岁华摇落物萧然,一种清风绝可怜。不俱淤泥侵皓素,全凭风露发幽妍”。师父的心性便像极漳州三宝之一的水仙,可以兀自悠然,亦能净化他人。
行走在薄暮时分的漳州街头,看到戴草帽的花农推着自行车,但见后车座草筐之中的水仙花,素馨的花瓣包裹鹅黄花冠,内中花蕊鲜嫩欲滴,还真是古诗中吟咏的金盏银台。蓦然听到古城教堂的钟声,大家不约而同款款步入,轻轻坐到后排,聆听布道之音,坚信人世间的际遇,冥冥中自有注定。命运的走向,只在一念之间。写作的走向,何尝不是如此?
深圳太大了,毕业后数次搬家,在一座城的内部漂泊,终打定主意住在不远处,半小时内即可与他会合。即便偶尔冒出考博的想法,择校也在临城,不作远游之念。记得在校就读硕士时做一怪梦,梦中骑自行车带他去开文学研讨会,土路上风沙弥漫,举步维艰。课前在办公室提起,他含笑释梦道,这预示着师徒二人在坎坷文学路上结伴而行。
作者:欧阳德彬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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