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张炜多年来浸淫于传统文化,用文学笔触创作了读解古典文学专著系列,该书是其中一种。他以敏感文人的直觉力叩问文章为百代之祖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的内心世界,被台湾学者龚鹏程先生誉为“截断众流、独标圣解,其气魄是可惊的”。
该书上篇以专题的形式宏观立论,从气势恢宏的战国背景到楚国的自然地理与政治格局再到屈原的政治选择与内心纠葛,全视角鸟瞰,呈现出诗与思的交响。下篇研读原典,辅以必要的字词解释,敷以大意梳理和个性解读,充满人情世理的温度。全然不同于冷冰冰的今译或导读,屈原的人格形象瞬间活了。
《〈楚辞〉笔记》(增订本)
张 炜著
中华书局出版
“观南人之变态”,是屈原《九章》中《思美人》的名句。“变态”是“异态”的意思,楚人素来将郢都以南的居民称为“南人”,在他们看来,“南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在屈原心目中,“南人”同样特别而富异趣,举手投足都令人好奇。可有趣的是,在我们许多人眼里,诗人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典型的“南人”。他有十足的“南人”之“变态”,有痴迷花草之癖:“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
周身披挂芬芳的植物,多愁善感,思念美人,具有洁癖。早晨啜饮木兰花瓣上的露水,傍晚餐食秋菊的落英。这一切似乎都大异于常人,尤其是长江、淮河以北的粗悍之人。这与我们在另一部古歌《诗经》中所感受到的生活气息,相差很远。诗人从心灵到形体都散发着特异神采,多思与沉湎、忧怨与柔弱之中,却透出逼人的刚倔,那是一种令人颤栗的人性元素;华丽而纠扯的吟哦里,呈现出铮铮傲骨。
不过,诗人的日常打扮、嗜好以及流露出的那份纤弱,每每使我们想到多情的女性,女性那种极其注重打扮而又缠绵悱恻的心灵。在先秦文字中,较少遇到这种审美特质:趋向于女性的婀娜姿态,称得上浓妆艳抹。有时甚至会让我们误以为这是一种“变态”,此二字并非古意,而是一种现代说辞。如果要脱离这种浅近而简单的界说,还要走进诗人所处的特殊场景,即心理场景、社会场景和自然场景。只有在那个遥远的特定时空中,我们才可以还原和理解面前的这位诗人。各种植物花卉的比喻,对他来说是俯拾即是:“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离骚》)香草百花就在手边身侧,视野所及尽是芬芳。它们是最方便的借用和使用,并且与其独有的性情极为吻合。我们可以想见,在现实生活中他一定是一位与鲜花为伴的人,居所中一定是绿色环绕、芳菲争艳。春兰、秋菊、木樨、琼茅、芙蓉和芍药,尽是诗人日常的观赏与伺弄,芳草香木愉悦了他、影响了他。长期的贵族宫廷生活培育了诗人非同一般的性情和习惯,唯美和高贵、精致和讲究,相互糅和交融,形成了独异的趣味和品格。“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离骚》)
如果将同样簇拥和盛开在《诗经》中的那些花草与吟唱者做一番对比,也许是非常有趣的事情。我们会发现《诗经》里的歌咏者栖息地主要以黄河流域为中心,南到长江北岸,其自然环境与南人迥然有别,这里的北风相对冷肃干燥,气候远没有那么温暖湿润。关键是创作者面对客观世界的这一切生长,有一种相对的超然,虽然吟唱中频繁地出现“比兴”,但主客体之间毕竟还没有屈原这般亲密无间,融为一体。诗人将这些美丽的生命视作自己的心灵和血肉,与它们一起吐放芬芳,一起闪烁光色,是一种不可分离的生命关系,而不单是一种“比兴”手法的运用。屈原不仅是在绿色和芬芳中穿行、顾盼,不仅是驻足流连观赏,而直接就是亲近摩娑:“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离骚》)当我们看到一个周身挂满花草的人,特别是一个男人,想到他的日常生活方式,会多少有一种不适感。但这种不适感又会随着诗人的吟哦而慢慢淡化,进而让人感到它的和谐、统一和顺适。餐英饮露之人,心灵该是何等高洁,这当然与龌龊的世俗格格不入。
在严酷阴森的庙堂生活中,诗人陷入极大的痛苦,这些既无法回避,又无法对人诉说。我们感受不到诗人有多少声气相投的朋友,感受不到他身边存在一个卓越的、能够与之同行的群体,他无法从中获得慰藉,所以情感和灵魂只好靠近那些无言的朋友。他面对它们发出有声或无声的诉说,这不仅是一场心灵的潜对话,而且是一次喃喃有声、不绝于耳的交流。诗人将这些芬芳的植物引为知己,从它们身上汲取力量,以至于深深地爱上它们。他将其视为同类,进而密不可分地融为一体,这种结合也成为非同小可的灵魂拯救,甚至是肉体的拯救。只有在这种奇特的结合里,诗人才能得到一点点缓解、喘息和安慰。
对于鲜花,诗人岂止是喜爱,而是深深地依恋,甚至希望自己化为其中的一朵一瓣,那样便可以脱离非人的倾轧、误解,和令人恐惧的胁迫。至于那个对许多人拥有生死予夺大权的人物,曾经与诗人那样亲近,诗人当时甚至愿意将他比喻为一种花草,幻想他的“纯美”。这是一种权力的魅力,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和感召力。如果说一种芬芳可以被我们的嗅觉捕捉,让我们趋近和趋同,那么权力也是具有气味的。权力的气味难以描述,它具有很强的笼罩力,具有无所不在的弥漫力和挥发力。有时这种气味所充斥的不仅仅是一座庙堂,而简直无所不在,目力所及,思绪所及,无一不是它的气味。这是一种人性的异化,也是一座庙堂中的常态。
“常态”为什么就不可以看成一种“变态”?对权力的迷恋,这变异比起诗人迷恋鲜花,比起一个男人的盛妆打扮,可能更为怪异,更加有悖于常理。只是在中国传统的文化结构中,它常常被人漠视或忽略而已。有时候人类过分地信任一种权力结构,过分地信任一种体制规范,却忘记了它对于人性的生长,是一种多么扭曲的威迫力。我们宁可信任和接受诗人对于那些芬芳和翠绿的亲近和依恋,宁可看到一个生命在广大自然界里与万物通灵,与它们平起平坐,和谐相处,与它们产生更为密切的情感。后者才是更为健康的。
我们面前屹立的是一位特异的“南人”,而诗人也在面对他心目中的“南人”,这可谓一种“南南相遇”“南南遭逢”。在迥然不同于黄河流域的自然环境中,生活着另一些族群。这些人长歌当哭,深入神巫之间,在一场场祭祀中,在回旋起伏的旋律中,发出另一种声音。这吟唱有一种江河之南独具的神采,粗犷而奇异的音调别有穿透力。它们不断地拨动我们的心弦,让我们发出一阵阵惊叹。我们沿着诗人的足迹继续向南,去寻找更多的“南人”,在那个方向,也许可以再次遇到身披鲜花的人。
——摘自《〈楚辞〉笔记》(增订本),中华书局2019年4月版
作者:张炜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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