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吉先生
前几天,厦门大学吴在庆教授来访,我陪同他去看望不久前刚寿开九秩的陈允吉师,获赠新著《追怀故老——复旦中文系名师诗传》(商务印书馆2019年3月版),自是喜出望外。知他有此写作计划已多年,且最早一篇写于15年前,耆年终于完成,为他高兴。
此书体例很特别,主体写对复旦中文系十位名教授的追念,每人写一篇五言古体长诗,逐句详尽自注,还原十人的生平往迹、学术成就、嘉言懿行、受教与交往点滴。
书前《小引》,说明以长诗写诗传,是依傍杜甫《八哀诗》:“昔杜工部衰龄漂泊西南,滞留夔府,感时伤乱,讴旧吊贤。乃至尽驱五言,启赋咏之胜途;奇撰《八哀》,洵歌诗之别致者焉。授业恩师朱东润先生赅览中西,贯通文史,缘倾情于传叙,久肆志乎锥探。职此参稽欧习,熟察表征;汲讨遗书,潜推踪迹。尝谓子美之《八哀诗》联缀翰章,着力摹容人物,创意纷呈,蚕丛独辟,充之记实则功能卓跞,付之立传则构架森严。诚哉斯议,向获认同;如是我闻,适堪依傍。”
允吉师喜作骈文,此段文字对一般读者来说有些艰深,他要表达的是,杜甫晚年在夔州作《八哀诗》,哀悼平生敬畏的八位名臣或知友王思礼、李光弼、严武、李琎、李邕、郑虔、苏源明、张九龄,各诗篇幅宏大,长短不齐,务写出各人的平生志业、事功成就、独特遭际及自己的怀想之情。对此组诗,历代评价差异很大。朱东润师撰《杜甫的〈八哀诗〉》(刊《光明日报》1962年4月29日),用西方传记文学立场,表彰此组诗“继承古代的传统,开创一条大道”,“必然会引起行人的虔敬”。此文发表不久,允吉师留校任教,他既曾在课堂听闻讲授,对朱先生的学识更表赞同。十诗中最早完成的一篇,写的就是朱老。
所述十位名师,是郭绍虞先生、朱东润先生、陈子展先生、吴文祺先生、赵景深先生、蒋天枢先生、刘大杰先生、刘季高先生、王运熙先生,大致按年齿为序。敏感的读者不免会问,复旦中文系不是有十老之说吗,这里为什么有所不同。我没有请教允吉师,揣摩应与他本人之交往与熟悉有关。十老之说议定于1994年,陈望道先生1977年前是校长,王欣夫先生殁于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
十首长诗是允吉师倾注心力之作。依傍杜诗,本就不易,要做到诗格神似,贴切写出十位前辈的精神风彩,更谈何容易。这里摘几段。
写陈子展先生的早年:
展师号楚狂,才格出寻常,笔健富清制,气酣凌浩茫。赍书参岳麓,对竹忆潇湘。渠阁通经史,芸台读《雅》《苍》。博观期蔚茂,约取致精详。
写出子展先生的湘人个性与博学进取。
写蒋天枢先生整理老师陈寅恪的遗稿:
懔懔陈夫子,拳拳向所系。延伫受嘱托,畅叙移阴砌。寒柳垂千叶,金明照四裔。功成却报偿,追琢愈精细。师事久陵迟,非公谁为继。
这段事情学界知者甚多,而从重振师道来讲,是诗人的特见。
写刘大杰先生在复旦论学之才气:
角巾临复旦,衿侣揖尊长。开示演渊微,气神何倜傥。剧谈驰敏识,刊改缀精想。三卷足堪传,四瀛尤所仰。鹤鸣吝苟同,徽誉日增广。
三卷指刘先生1962年版之《中国文学发展史》。
写刘季高先生上世纪60年代的遭际:
移驾江淮间,高咏理巾帻。彻究桐城派,披寻资远击。克期奉调归,显作东吴客。排荡劫波起,恒遭事势迫。良由性委和,迄致弭灾厄。辛苦泥沙路,往往倚杖策。
前说他1962年奉调安徽大学,没有怨尤,赋诗一首,慷慨成行,因此而专治桐城派文学。后又到江苏师院授课一学期。因为他脾气好,动乱中没有大麻烦,但学工务农,则艰辛备尝。
写王运熙先生晚年与离世:
即席醇儒姿,忻朋淡水缘。简书恒整肃,桃李已芊绵。旷朗从心契,清羸任体孱。白头逢晚灿,缁墨染华笺。一仆终成憾,三冬竟未痊。向晨寒气集,叹息满平川。哀韵宏寥廓,为公歌此篇。
王先生成就举世瞩目,但2011年5月17日的一次车祸,改变了他的命运,卧床两年九个月后去世。
更精彩的是十首诗的自注,除一般说明十位名师的生平著作外,更包含大量精彩的逸事。如写赵景深先生藏书三万册,以宋元后之通俗文学为主,他奉行藏书公开,不管来者远近少长,认识与否,登记一下就可借走,以前我也听同学马美信说过。又写赵先生上世纪50年代中期曾在复旦礼堂演出《长生殿·小宴》,几年前《赵景深文存》发布会上,曾听允吉师有说有唱地叙述过,注里更说“他本人饰唐明皇,夫人李希同饰杨贵妃,女儿赵超林饰宫女,赵家班子一齐亮相”。写蒋天枢先生整理《陈寅恪文集》出版后,觉得有一处引《颜氏家训》标点可能有误,专门到允吉师所住单身宿舍问讯,确认后在自携书中标出。写到1976年后,学界对刘大杰先生有看法,朱东润先生说:“刘先生身上沾了一些油污,但放到清水里去洗一洗,他依旧是一块石头。”可见诸老之间的尊重与理解。
书中每位名师诗前,都收标准照一张,生活照两三张不等,后者为允吉师多年保存,或从诸师家人处觅得,多为首度发表。其中有郭绍虞先生中年的全家照,陈子展先生1931年与夫人的合影,1958年吴文祺先生与陈望道校长、王欣夫先生在图书馆参加劳动搬书的留影,张世禄先生1938年的结婚照,蒋天枢先生1934年的结婚照,刘大杰先生与夫人的新婚照,刘季高先生中年与夫人合影,王运熙先生2010年的全家照,皆可称珍贵。
允吉先生1957年到复旦,多识前辈,多知往事,加上记忆惊人,尤关心细节,凡事由他说来,皆生动具体,如在眼前,真可说是本系前辈逸事的渊薮。我到学校也晚,前述十位前辈,参加过郭绍虞先生和刘大杰先生的追悼会,未见生前风神,其他八位都见过,接触深浅不同。读此新著,更添许多联想和兴味,值得推荐。
我更愿说到,我到复旦读书,得允吉师许多照拂,至今感铭。到校第一年,担任他任课的课代表,每周承他辅导学生,更得机缘天南海北地向他请益。第二年,承他与运熙先生推荐破格报考研究生,改变了人生轨辙。以后无论写文章或与人交往,都承他能直接批评指引。记得我工作之初,写了几篇与前辈商榷的文章,他径告,此类文章少写些,不要老看到别人的疏失,而要首先建立自己的学术。
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某日,在校医院附近见到他,神色有些黯然,包里取出一张X光片,指给我看其中有阴影。其后病休了半年,他的学术与人生态度也发生很大改变。研究佛教与文学关系,更多从生死、病痛、心态等立场加以解说,一篇文章常写七八稿,追求学术之义理、辞章、考据兼美,不贪数量,多成精品。更讲究身体调摄,常年坚持每天长距离走路,年过八十,仍精力旺盛,身体健朗。
谨在此送上我的敬意和祝褔。
作者:陈尚君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薛伟平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