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牧场之家好伙伴》(A Prairie Home Companion)是罗伯特·奥特曼导演的最后一部片子,拍摄影片时,他的癌症病情正在加重,他竟然坦然地交代朋友,如果他倒下的话,请朋友帮助他将影片混录、剪接完成。奥特曼几乎是借着这部影片,向他心爱的观众做告别演出。但有意思的是,影片里面更多的是温馨的歌唱。于是,怀念和欣慰的情绪一直萦绕着你,让你感觉一种难以割舍的留恋,你会忘记导演的用意,而是深深地被影片里的歌曲和演出所打动。与奥特曼的行为有着同样象征意义的是,整部影片正是讲述这样一个现实:当电视冲击传媒市场,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听收音机,这是人们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就像人老了、病了,得告别这个世界一样。
故事讲述的是,每周六晚上地方电台播出的节目《牧场之家好伙伴》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现在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于是在这个节目的直播现场,他们向亲爱的听众做最后的告别演出。影片的剧本正是这个节目的开创者和主持人格瑞森·凯勒(Garrison Keillor)编写的。当那个幽默、歌声动人、嗓子和乐感都那么好的格瑞森,突然从电台的麦克风后面走到银幕前,走到镜头里的时候,他的形象多少会将他动人的播音给人留下的美好印象打去几分折扣。可是罗伯特·奥特曼就敢于让格瑞森本人走上银幕,最后,你必然沉浸在他的电影语言里,爱上他展现的所有人物。格瑞森的幽默是松弛的,随意发挥的,这不是那种油腔滑调的表演,也不会拿残疾人作笑料。他是用他的智慧讲述有趣的故事,于是你不仅欣赏他的技巧,你更敬佩的是他的才学。
故事太简单了,奥特曼几乎就是在片场的摄影棚里重新搭建了这个电台节目的播出现场。他使用了三台摄影机:一台大摇臂的升降机;一台在舞台下跟着移动轨运动的摄影机;还有一台,照例是奥特曼的习惯,是装上了长焦镜头的固定摄影机。于是,即使是那些不动的镜头,也会因为变焦镜头小小的调整,而让人感觉到摄影机的运动,这就是奥特曼拿手的电影语言!
开场的时候,一个叙述者入画,直接走进一家酒吧。这时候,奥特曼把影调处理得带点棕色的感觉,而这个叙述者更像是他过去影片中的侦探,用着那种安全系数很低的火柴,在墙壁上一划,就燃烧了。一份情调一种氛围,一下把你带入一个久远的过去。可是转眼,斯特里普带着女儿上场了。这里用了一个长镜头,我们跟着她从台前走到台后,走进化妆间,很快就看明白了整个工作环境。一路的表演,都没有任何表演的痕迹,而是带出了一份美国文化、微妙的细节和生活毛边。奥特曼在展现这一切的时候,正悄悄地告诉我们每一个人,再美好、再热闹的环境,都会有散场的时候,不过即使在散场的时刻,你也会含泪笑着和大家一起跳舞,唱起快乐的歌曲,因为那曾经是那么美好。特别有意思的是,最后当大家都在那里起舞的时候,斯特里普一直在向后台招手——你不知道她在招呼谁——接着她冲进后台,拉着格瑞森跑到舞台正中。她挽起格瑞森,跳起华尔兹,那么优雅美丽,镜头渐渐地推进,你感受到一种温暖。就在这个时候,斯特里普双手捧住格瑞森的脸颊,给了他一个长久的亲吻,吻着他的嘴唇。你会为这动人的、带有告别意味的接吻而心荡神驰。事后格瑞森说,所有这些都没有写在他的剧本里,是斯特里普临时发挥的。而奥特曼在这种时候,总是会敏捷地把握好摄影机,让它们紧紧地追踪着演员的表演。格瑞森说,他被斯特里普的亲吻吓住了,但是他接受了,觉得是那么美好!奥特曼就在这个时刻,把这即兴发挥的表演,作为整部影片的高潮推到剧终。
由于剧本是格瑞森自己写的,他理所当然熟悉这个播音现场,所以在拍摄的时候,与其说他是一位演员,不如说他更像一位导演,在那里指导着所有演员,告诉他们这里应该怎样做,那里应该如何走位。而奥特曼只是坐在他的导演椅里仔细观察着,偶尔站起来指导摄影师,并带着摄影师在舞台上慢慢地走着,告诉他摄影机应该如何运动。从奥特曼和斯特里普共同坐在监视器前的照片里,你会看见他们合作中的一种默契,看见现场弥漫的快乐的创作气氛,同时你也会感受到电影带给每一个人的温馨。也许正是这些短暂的瞬间,为自己留下一份美好的回忆,或许是又一次理想主义的启示。
整部影片几乎是用歌唱来架构和完成的,你难以相信这些演员竟然都唱得像音乐剧演员那样专业。出演“天使”的演员有一天到现场的时候,正在拍摄斯特里普和她的女搭档演唱。她在剧场的最后一排坐着听着她们的歌唱。她说,不知道为什么,这歌声让她感动得泪流满面。其实,不仅仅是她,任何一个观众在听到里面的歌声的时候,都会被感动。
奥特曼走了,他的作品展现了他的艺术主张、他的个性,还有他永恒的价值。看来死亡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仅仅是一个符号,没有本质的意义。
▲本文选自《电影,另一种选择的可能》,彭小莲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作者:彭小莲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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