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值得:十四位大先生的人生解答书》
冰点周刊编 东方出版中心出版
本书通过睿智的观察和真实的笔触描摹了那些逐渐逝去的文化名人,还原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大先生,从细微处窥探他们的品格,思索过往的时代。透过他们,你可以追溯历史的源流,捕捉到中国渐渐远去的过往,在忙慌的当下找到生活的启迪。
在她狭小的客厅里,那个腿都有些歪的灰色布沙发,60年间承受过不同年代各色大人物各种体积的身体。钱学森、钱三强、周培源、白春礼、朱清时、饶毅、施一公……都曾是那个沙发的客人。
但是有时人来得多了,甭管多大的官儿,都得坐小马扎。
她曾跑遍半个地球,见过清末民初的辫子、日本人的刀、美国的摩天大楼,以及中国百年的起起伏伏。
一生都是时间的敌人。70多岁学电脑,近80岁还在给博士生上课。晚年的她用十多年,开设了600多场比央视“百家讲坛”还早、还高规格的“中关村大讲坛”。
没人数得清,中科院的老科学家,有多少是她的学生。甚至在学术圈里,从香港给她带东西,只用提“中关村的李佩先生”,她就能收到。她的“邮差”之多、级别之高,令人惊叹。
在钱学森的追悼会上,有一条专门铺设的院士通道,裹着长长的白围巾的李佩被“理所当然”“舍我其谁”地请在这条道上,有人评价这个只有几十斤重的瘦小老太太“比院士还院士”。
她被称作“中科院最美的玫瑰”“中关村的明灯”“年轻的老年人”。
▲李佩被称作“中科院最美的玫瑰”
“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这位百岁老人的住所,就像她本人一样,颇有些年岁和绵长的掌故。
中关村科源社区的13、14、15 号楼被称为“特楼”,那里集中居住了一批新中国现代科学事业的奠基者:包括1948 年中央研究院的九名院士、第一批254 位学部委员中的32位以及23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的八位。钱学森、钱三强、何泽慧、郭永怀、赵九章、顾准、王淦昌、杨嘉墀、贝时璋等人都曾在这里居住。
李佩先生60 年不变的家,就像中关村的一座孤岛。这座岛上,曾经还有大名鼎鼎的郭永怀先生。
郭永怀李佩夫妇带着女儿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回国,是钱学森邀请的。钱学森在1956年数次致信郭永怀:“请你到中国科学院的力学研究所来工作,我们已经为你在所里准备好你的‘办公室’,是一间朝南的在二楼的房间,淡绿色的窗帘,望出去是一排松树。”“已经把你的大名向科学院管理处‘挂了号’,自然是到力学所来,快来,快来!”
回国后,郭永怀在力学所担任副所长,李佩在中科院做外事工作。直至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第二天,郭永怀和好友一起开心地喝酒,李佩才意识到什么。
1968年10月3日,郭永怀再次来到青海试验基地,为中国第一颗导弹热核武器的发射从事试验前的准备工作。12月4日,在试验中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后,他在当晚急忙到兰州乘飞机回北京。5日凌晨6时左右,飞机在西郊机场降落时失事。
当时飞机上十几个人, 只有一个人幸存。他回忆说, 在飞机开始剧烈晃动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人大喊 :“我的公文包!”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在烧焦的尸体中有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当人们费力地把他们分开时,才发现两具尸体的胸部中间,一个保密公文包完好无损。最后,确认这两个人是59 岁的郭永怀和他的警卫员牟方东。
郭永怀曾在大学开设过没几个人听得懂的湍流学课程,而当时失去丈夫的李佩正经历着人生最大的湍流。
据力学所的同事回忆,得知噩耗的李佩极其镇静,几乎没说一句话。那个晚上李佩完全醒着。她躺在床上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偶然发出轻轻的叹息,克制到令人心痛。
▲李佩一家三口
郭永怀走后22天,中国第一颗热核导弹试验获得成功。
后来,李佩将郭永怀的骨灰从八宝山烈士公墓请了出来,埋葬在中科院力学所内的郭永怀雕塑下面。同时,李佩还将一同牺牲的警卫员牟方东的部分骨灰, 也安放在雕塑下面。
此后的几十年里,李佩先生几乎从不提起“老郭的死”,没人说得清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只是,她有时会呆呆地站在阳台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更大的生活湍流发生在20 世纪90 年代,唯一的女儿郭芹病逝了。没人看到当时近八旬的李佩先生流过眼泪。老人默默收藏着女儿小时候玩的能眨眼睛的布娃娃。几天后,她像平常一样,又拎着收录机给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博士生上英语课去了,只是声音沙哑。
“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李佩的老朋友、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同事颜基义先生,用米兰·昆德拉的这句名言形容李佩先生。
1999年9月18日,李佩坐在人民大会堂,国家授予23位科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郭永怀先生是23 位“两弹一星”元勋中唯一的烈士。
李佩回家后,女儿郭芹的朋友们都嚷着来她家看“那坨大金子”。该奖章直径八厘米,用99.8% 的纯金铸造, 重515 克——大家感慨,“确实沉得吓人”。
四年后,李佩托一个到合肥的朋友,把这枚奖章捐给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时任校长朱清时打开箱子时,十分感动。
钱、年龄对她而言,都只是一个数字
这个经历过风浪的女性,在那个年代做了很多“打擦边球”的事,有的甚至是“提着脑袋”在干。
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李佩就向学生介绍美国大学招收研究生的办法,鼓励大家申请自费留学。
“文革”刚刚结束,人才匮乏,李佩就找到那些曾被打成“右派”甚至进过监狱的英语人才,从事教学工作。事实证明,她的眼光很准。她请出山的“右派”许孟雄,是邓小平同志1979年1月出访美国时英文文件的把关人。
她还和李政道一起推动了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研究生项目,帮助国内第一批自费留学生走出国门。到1988年该项目结束时,美国76所优秀大学接收了中国915名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研究生。当时没有托福、GRE 考试,李佩先生就自己出题,李政道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选录学生。
▲李佩永远用微笑迎接明天
1987年,李佩退休了,她高兴地说,坐公交车可以免票了。
可她没有一天休息,她接着给博士生上英语课,一直上到80来岁。
中国科学院大学党委副书记马石庄是李佩博士英语班上的学生。如今,他在大小场合发言、讲课,都是站着的。他说,这是跟李佩先生学的,“李先生70多岁在讲台上给博士生讲几个小时的课,从来没有坐过,连靠着讲台站的姿势都没有”。
他说,他一生中遇到过很多好老师,但“我见过的最伟大的老师是李先生”。李先生传授的不仅是知识,而且是“人学”,人格的完善。如果一个教育者只是传授知识,那无非是“从小硬盘变成了大硬盘”。
在马石庄眼里,李先生是真正的“ 大家闺秀”。她在北京大学念书,北平沦陷后,她从天津搭运煤的船到香港,再辗转越南,进入云南西南联大。她在日本人的轰炸中求学。
她曾作为中国代表,参加巴黎的第一次世界工联大会和第一次世界妇女大会。她和郭永怀放弃美国三层的小洋楼,回国上船时把汽车送给最后一个给他们送行的人。
“他们这代人回国为的是什么?她一生对教育的关心,对国家命运的关心,不是今天的我们能完全理解的。”马石庄说。
多年的交往中,他感觉这个老太太淡定极了,从没有慌慌张张、一丁点邋遢的时候。“一个人从战火中走出来, 经历过无数次政治运动,走过大半个地球,中年丧夫,老年丧女,还有什么能让她‘不淡定’‘不沉静’?”
“100年里,我们所见的书本上的大人物,李佩先生不但见过,而且一起生活过、共事过,她见过太多的是是非非、潮起潮落。钱、年龄对她而言,都只是一个数字。一个连孤独都不惧怕的人,还惧怕死亡吗?”
马石庄说,老人从没跟学校提过一件私人的事儿。
只有一次,老太太给马石庄打电话,说“有一件私人的事求学校”。马石庄心里一咯噔,李先生从没开过口啊!
原来,李先生住的楼后面有一间锁了很久、没人用的平房,李佩希望学校把钥匙给她,她想给小区老人收拾出一个读书看报下棋的地方。
“李先生一辈子哪里有过私人的事儿!”马石庄感慨。
他不喜欢用“玫瑰”这样的词形容李佩先生,“太轻太花哨了,李先生是永远微笑着迎接明天的人”。
作者:从玉华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