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麦文化版《长物志》,蒋晖校注
大家公认《长物志》是一部体现晚明江南物质消费审美之书,也是文震亨对晚明文人日常生活美学的总结,问世400年历久不衰。今天看来,《长物志》与当下审美潮流的再一次暗合神随,可说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消费主义浪潮下现代人的焦虑。
>>文氏家族百年审美的浓缩
大家公认,《长物志》是一部体现晚明江南物质消费审美之书,也是文震亨对晚明文人日常生活美学的总结,曾被收入《四库全书》,影响很大。
全书12卷,分门别类,对园林、服饰、食馔、花木、器物等日常生活美学的设计、使用提供鉴赏,同时涉及大量与艺术鉴赏、收藏相关的内容,如碑拓、书画、文房、家具等。文氏家族所代表的吴中风雅,在文徵明时代到达顶峰。停云馆白兰盛之后,竹坞山房书声朗朗。文氏一族自文徵明后,文彭、文嘉,文元善、文元发,直到文震孟、文震亨,几代人苦心孤诣收藏书画碑帖,探寻营建艺术的桃源梦境。文氏家族在100多年时间里建立起的审美情趣,浓缩成《长物志》12卷文字。
这是一部推崇极简生活方式的书。
作者文震亨倡导那个时代士大夫的高雅情趣与生活趣味,概括而言,即宁简勿繁。书名取自《世说新语》中东晋大臣王恭的典故。此人出身名门,于乱世沉浮,高车鹤氅,被誉为“神仙中人”。神仙中人生活素朴,身无长物,朋友王忱向他乞六尺竹席,主人从此就以草席铺地,这样的生活状态是苦行僧的写照,而不是富贵神仙。刻意追求素朴无华,“身无长物”并以此为名,其实讨论的是一个生而为人的基本生活态度问题。
其实任何时代都有自己的美学,高雅低俗也是相对的,《长物志》貌似文字遣兴、游戏而为,实为一离俗孤愤之书:看起来全书都在讲物质,其实是借物质谈精神。这才是这部书的本质。高雅生活一定有顽强的精神层面为底色,《长物志》借物质倡导的是精神、气度。故,《长物志》不仅是一部推崇文人风雅的闲情之书,所倡导的是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一草一木,一饮一啄,皆如修行。物质消费的“雅俗”之分并非用来标榜身份优越、财富权势或以精神贵族。乱世晚明的江南,一个如文震亨的另类读书人的精神追求,热衷不在庙堂,不过寻常布衣蔬食,家常度日,恬然自守。这部素朴的“生活美学”经典,本质上并非供大众借鉴之书,而有极强针对性,对当时社会恶俗虚荣风气挞伐嘲笑。《万历野获编》记苏州王延喆的古董收藏,三代铜器鼎彝就有万件之多。到嘉靖末年万历初年,上海顾起元观察到,即使普通老百姓没条件造园,也有“三间客厅费千金者,金碧辉煌,高耸过倍”,妓院勾栏“多画屋矣”。这股风气还带动了家具陈设的奢侈消费。李乐《见闻杂记》记松江府吴某,去南京考中举后并纳一妓为妾。乱世纷扰,文人理想,愿意远离世俗虚荣,还原本真自然的生活状态,“长物”本意反讽,即反对物质至上,更嘲笑恶俗消费趣味,并提供当下理性优雅的处世安身之道,身在城市即为山林,标格高峻,不屑混淆。
最后,《长物志》也是观念之书。
文震亨是苏州人,但对当时苏州玉匠陆子冈制作的玉尊罍水中丞,居然也评论不佳。苏州核雕至今风行,文震亨断然以为不可,“虽佳器不入品”——尊重自我价值判断,不盲从大众观点甚至前辈名士的意见,独立思考并敢于标榜发声,这是《长物志》最独特、最成功之处。
>>400年里草灰蛇线中的深情与矛盾
《长物志》问世400年,历久不衰,深得读者喜爱,特别是上个世纪学者陈植先生所作校释本,于《花木》卷着力尤深,至今已一书难求。最近十几年,对《长物志》“美学思想”诠释解读颇见流行,但目前通行注释本多有谬误,文本本身研究基础薄弱,缺乏考据翔实的善本,这直接影响到读者对本书的理解。
新版校注《长物志》12 卷中,考据名物的演变也是特色。各卷中都存在一些器物名词、地方称谓、专业术语、上下文语义模糊不清,让今天的读者阅读时有困难,无法完整理解原文所蕴含的信息。通过查阅与《长物志》时代接近的明代文献,如方以智《物理小识》《通雅》《宋氏燕闲部》《三才图会》《事物绀珠》等明人著述、笔记、类书、地方志,以及相关明代图像文献,同时参阅《格致镜原》等清代早期文献,对《长物志》进行名物考释,也是本书一个特色。如《水石》卷中“战鱼墩”的注释,以往各本皆不注释。注释时从苏州方言读音入手,考订其为苏州人至今沿用的一处特殊地名,是苏州阊门附近一巷名,因有一段路面突起状如鲇鱼之背而得名,文震亨当时信笔写来,作为比喻,这样就能完整理解文震亨用“战鱼墩”比喻池中垒土为屿的原意。
▲明/文徵明/兰亭修契图(全卷)
关于本书作者、序言作者以及本书刊刻出版年代等问题,之前学界一直没有深入的研究。这部书,究竟刊刻于哪一年?刻于何地?彼时文震亨身份如何?为什么他对日本家具情有独钟?《长物志》文本自身,不可“凝尘于案”。
日本文化所谓的侘寂之美,不过樱花飘落瞬间的一口清酒。文震亨《长物志》里写若干种花木,唯独没有写樱花,他只喜欢金银莳绘的漆器案头家具,倭人工匠的技艺,在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聊供遥想海外瀛洲的异国风情。彼时的江南繁华景象,晚明时代苏州园林、工艺、器物、食馔、花木、衣饰的各种雅致,连同书画、古董、文玩,都是时尚标杆,都是满载明国新书返航的长崎商人们所艳羡不已的财利渊薮。34岁,文震亨写《长物志》时兄长震孟尚未考中状元,在晚明政坛籍籍无闻,不过以世家风雅有声乡里,文震亨自己更多则以文艺青年形象示人,浪游白门,在秦淮河边诗酒流连豪饮纵情。奇妙的是,这部书里呈现出的审美,已是中年况味,甚至有晚年僧袍坐穿蒲团的萧瑟。
之前对《长物志》海外研究,包括对文氏家族及苏州园林,英国剑桥大学柯律格的艺术史相关专著影响颇大。但他当年所选择的《长物志》底本有缺憾,限于材料关系,一些地方甚至结论都难免错讹,如对《长物志》审定人之一王穉登儿子王留的生卒年问题等。这次新本采用国图所藏潘祖荫、郑振铎递藏明代《长物志》,还有更多研究成果尚有待专门整理发布。
《长物志》注解、研究的过程充满趣味。古人作文草灰蛇线,多有曲笔深意。《香茗》卷“松萝”条寥寥几十字,最后文震亨忽然提到“南都曲中亦尚此”。“南京秦淮歌姬们都好饮松萝茶”这一闲笔实则另有玄机,暗示文震亨南京的风花雪月生涯,他深谙欢场女子的生活细节,小到饮茶嗜好皆了然于心。《陶庵梦忆》写茶人闵文水在桃叶渡开设茶室“花乳斋”,有一位客人是当时的花魁王月。闵文水籍贯是安徽休宁,“松萝”条说,正宗松萝茶只产于休宁松萝庵附近,产量极少。换言之,王月特意前往花乳斋才能喝到正宗的松萝茶,也就是闵文水的家乡茶……种种隐晦的历史细节,尽在一句“南都曲中亦尚此”闲笔,引人遐想。花团锦簇的12卷,卷卷讲消费,奢豪,又字字如长眉罗汉,欲海情天中长唱佛号,和《金瓶梅》中的劝世与哀悯,都深情,都矛盾,都烈如白水。
最后,作为注译者,我认为新版《长物志》很重要的特色,是本书附录的文震亨生平材料,希望得到读者的重视。
>>2020,我们为什么重读《长物志》
《长物志》可说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消费主义浪潮下,现代人的焦虑。
古人的审美,追求淡泊、从容,达成自然喜乐的生活状态,思想上无碍无怖,去除无谓的虚荣、攀比、焦虑。现代人从《长物志》中可以体悟到的,是尊重自然,尊重内心,放弃物欲。多余的护照与房产,皆是长物,一纸虚幻;汽车游艇私人飞机,除去交通工具本身的功能性外,也不过是虚荣的饰物,低碳何为?
割舍、自省、常念无常,《长物志》大谈风月,实是清凉宝鉴。低头嗅梅花,仰面看青云,独处一室,忘记繁华,看似如此萧索之人,却要比沉溺网络社交的虚幻,更听从自己内心,解放人性,抵达心灵自由。21世纪的这场疫情,考验着人类的思考力、行动力,还有爱的能力、拯救互助的能力。如若一再沉溺于个人的物质消费,忘记初心本心,古老地球终将无力承担70亿人口爆炸的无穷欲望。疫情已经留给现代人很多关于当下该如何生活下去的思考,以往的极度自信,人人追求拥有豪宅游艇飞机跨国公司股票期权,最后却迷失挣扎在一只最基本的口罩迷思中,长物多余,长物何为?
▲明/唐寅/事茗图
也难怪上个世纪明明已那么遥远,晚明却好像近在眼前——无印良品有《长物志》的影子,安藤忠雄的第一件作品“住吉的长屋”,像是从《长物志》直接走出来的。
设计美学无处不在,重拾经典,可以照见虚妄与自卑,赋予勇气与自信。其实当下全球流行的一些概念,如“极简主义”“性冷淡风”,还有所谓“断舍离”都与晚明江南的审美暗合神随。当代华人世界的优秀设计师,也正在潜心研究汲取《长物志》的养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雅生活,自雄强汉唐以来,晚明时代是正统中国文化、江南文脉的最后一抹绚烂。歌剧院的《蝴蝶夫人》固然荡气回肠,但我们也有古琴《梅花三弄》和传唱的秦淮竹枝词,全球化的时代,何以中国?何以文化?期待年轻世代得以汲古创新,有自己的时尚潮流。
莫兰迪色的优雅承载了现代人对于清朝的想象,文震亨的优雅,是切实如明代家具般气度端凝日益散发的迷人光泽,不可被磨灭。《长物志》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书?
说不清楚。
作者:蒋晖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