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教仁

1912年 8月25日。北京虎坊桥湖广会馆。

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吗？当然，这天是同盟会等六团体开大会宣布成立国民党的大日子呀！

关于这一天的盛况，我以前写过一篇，先请你看看：

谁动了那些宝贝

说实在的，沈佩贞并不是天生的总统门生、帝制分子。民国元年，她还是同盟会一员干将，与另一位女盟员唐群英齐名，高唱共和，热爱民主，衷心反对专制独裁的清朝余孽袁世凯。

民国元年（1912年）8月25日，虎坊桥湖广会馆举行同盟会改组大会，会议的主题是吸纳其他五个小党，成立一个大的政党——国民党。这不是简单的政党合并，用秘书长宋教仁的话说，是要将同盟会由一个革命组织转变为一个普通政党，进而在议会选举中战胜梁启超他们的进步党，单独组阁。

这是一件大好事，而且孙中山先生将莅临会场发表精彩演讲。这是中山先生在北京第一次与全体会员见面。为了更能说明会议的重要性，上海的同志将在同一时间举行大会，共同完成这次改组盛举。

湖广会馆的剧场并不大，只能容纳一千多人，但今天来的人将近二千。8月的北京，秋老虎正玩得高兴。在沉闷的嗡嗡声中，面对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的人群，宋教仁艰难地用湖南官话宣读了即将通过的新党章。

这个时候，沈佩贞和唐群英发难了。唐群英站起来大声质问，可是别人的鼓噪声完全淹没了她的声音。两位革命女性立即付诸行动，冲向主席台，扭住宋教仁就打。宋先生遭受两位女将的粉拳暴袭，不敢还手，只好挣扎着退场。

秩序大乱。大声吵嚷“反对”的，找主席算账向台上冲去的，声明退出拼命向外走的，就近扭住什么人殴击的，努力劝架又要防自己被打的，两千余名未来的革命元老和革命叛徒打成一片，众声喧哗，湖广会馆在吵闹声中摇晃。

据说，上海会场发生了同样的盛况，并且一哄而散。北京这边还好，一个威严的身影出现在台上。给孙总理一点面子吧，会场终于安定下来。于是，主持者一面请两位伟人讲话，一面发票，投票表决新党章。

孙文的发言历来比较长，但今天他说得就不是一般的长了。每当他挥动手臂，准备结束演讲的时候，旁边的张继等人就走过去请求他继续讲下去，以维护难得的秩序。

据目击者称，孙文漫长的演讲一直延续到投票结束。这场盛会从早上八时开始，至此已经日落，没有安装电灯的湖广会馆渐渐陷入黑暗。与会的代表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好在青年居多，还扛得住。最惨的还数孙总理，他穿着大礼服，浑身流汗在盛暑里讲了五六个小时！——所以该当广东人和湖南人当领袖，至少比别地的人要耐热些。

国民党就此诞生，并在半年后赢得大选胜利，从而引爆了开启中国 15 年分裂局面的二次革命。

对了，我忘了讲是什么让女将们如此狂怒。我至今无法理解，宋教仁为何要在他草拟的党章中加上这么一条，声明国民党不接受任何女性加入？

以上是根据民国元老的回忆录写成。但是与《申报》的报道一对照，我不免在心里犯嘀咕：我是不是太相信那些老头儿的记忆力和诚实度了？比如，他们说，那天孙中山和黄兴都在湖广会馆现场，还发表了演讲。我也就照此来写——其实黄兴此时还在南方，他要等到9月11日才和陈其美同志一块儿进京哩。

为了筹备本次大会，同盟会等六团体于8月18日已经选出了一堆临时干事。19日的报纸新闻说，“洋装玉立”的沈佩贞女士，当日就曾冲进会场，要求把自己选成临时干事。是的，沈佩贞、唐群英，还有王昌国诸女士，都在辛亥革命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新党党章已经确定了“女性无选举权与被选权”，你们这是闹哪样？于是诸女士大骂大哭，尤其指责宋教仁“受人愚骗，甘心卖党”。最后还是张继千劝万慰，许以从长计议，才了得难。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起事件的影响，8月25日的会议也是状况迭出。上午九点，同盟会先开孙中山欢迎会，来了一千多人，最最重要的中山先生却迟迟不见。从外交部胡同到虎坊桥……难道他被堵在二环上了？去！北京1912年一共才几部车？再说这会儿哪儿有二环路？

中山先生11点05分才走上了湖广会馆的戏台。好，鼓掌！请中山先生讲话！没啥好听的，来北京这些天他都讲了N遍啦。“吾同盟会本以破坏为宗旨，以独立为目的，今天，大功告成，目的已达，即应改变宗旨，由破坏而进于建设。若再持原来之破坏主义独立宗旨，民国前途，宁有望乎？”是啊，想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再进而成为执政党，不搞统一战线咋行？“去年武昌起义，亦不尽同盟会之力……”这是老实话，“须与他党和衷共济”——贵同盟会自己跟自己能和衷共济吗？

接下来由干事张继报告六党合并情况。张继可能是忙昏了头，站在台上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湖南人宋教仁赶紧救场，跳出来代为报告。听众们这才发现，原来张继把要合并成国民党的六个党的名字，忘掉了！这事弄的！

▲电影《建党伟业》中由张涵予饰演的宋教仁

宋教仁话还没说完，哗的一声，来了！七八个女士从台侧冲上台去，把什么宋教仁张继，全都赶到一旁，连站在后面的孙中山，好像都被挤了个趔趄。

取宋而代之的是一位女士，记者不认识，但口才很好。她说，同盟会政纲中原有“男女平权”这一条，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被删去了！（说到此，伊狠狠地剜了局促不安的宋教仁一眼，她们都觉得是他整的幺蛾子。）删去此条，就取消了同盟会！取消同盟会，就是取消中华民国！

秩序大乱。许多人抬脚就往外走，挤得还不想走的人摇摇摆摆，吵吵嚷嚷。张继觑了个空，大声宣布“散会”，但是还要等一等，“请大家到会馆门口摄影留念”！

下午两点大会召开，其他五个党的人也来了，会场人数达到了 2000人以上，中国会馆封闭的房屋结构，8月北京的天气……我很欣慰，在那篇旧文里，至少“热”“闷”这两点，我没有写错。

临时主席张继正在报告六党合并原委，门口一阵轰动，唐群英来了！这帮女将里她和沈佩贞是领袖。沈佩贞上午出现了，唐女侠未见，原来她担任援兵。

唐群英也是带着人直接冲到了台上。唐的湖南口音，火爆燥辣，湖北人张继根本不是对手，但唐的目标不是张，而是她的老乡宋教仁。她和另一个女青年，冲到了宋教仁面前，砰，揪住了宋大人的燕尾服。中山先生……怎么不见中山先生呢？是不是已经走了？

两位女将揪着宋教仁，严词诘问，人声杂乱中听不太清，左不过是“为啥要删改党纲”“当初要咱们女子革命，现在却不准女子平权”一类的老话。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名青年女子（不是唐群英！）抬起手来，啪啪两声，宋教仁脸上已起了红印……

不会吧？宋先生，你就算不好意思还手打女人，总可以闪避一下吧？怎么站在上面呆若木鸡？

全场大惊，喧哗声都小了许多，终于有人冲了上去，将宋先生与女将们隔开来。有人大叫：“勿要动手！勿要动手！表决！表决！民主！”

好吧，新组成的国民党首批两千多名党员，举行了他们的首次表决：“是否在国民党政纲中加入男女平权一条？”张继继续当主席，主持点票——其实不用点，支持的手臂寥寥无几。

接下来就是劝说唐群英等人平息，最好离场，不离场也不要再吵吵啦。唐、沈等人还是很有民主意识的，虽然嘴里怒骂不已，但声音小了下去，也不再动手。

此时有人宣布，孙中山先生到会！欢迎中山先生演说！不愧是伟人哪，离开与出现都那么及时。

第二天报纸上的新闻，貌似还真有记者跑去采访宋教仁，问他为啥打不还手？宋教仁笑道（是苦笑还是冷笑？）：“彼等此举，适见得男女之不可平权也。”

《元周记》

杨  早著

九州出版社出版

本书是学者杨早“置身历史现场”系列的第二弹，《民国了》的续篇。作者花了一年时间，摘抄了1912年《申报》的各版新闻，从上百万字的媒体的描述和报道里，抽丝剥茧，化身为民国报馆记者，带领读者穿越回民国元年的大小历史现场，实景呈现1912年的中国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