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每一届奥运会一样,在经历了质疑、吐槽、投入、享受这一系列必然过程之后,终于在圣火熄灭的那瞬间,索契冬奥会让所有人心生感慨与祝福。
开幕式的“四环”,将成为人们对索契盛会长久的记忆,但俄罗斯人用自嘲化解了这一尴尬。闭幕式中毫无顾忌地重演了一次“四环”,博得在场所有人以及强势领导人普京的会心一笑。既然有勇气在此刻将开幕式时的疏漏再次呈现给世界,俄罗斯人又怎么会害怕日后他人反复提及呢?战斗民族在这个环节上体现出的幽默,或许比他们通过整出闭幕式展示的深厚文化底蕴,更具有现实意义。
“四环变回五环”,也许本可以成为索契闭幕式的核心话题,但最后时刻出现的“米莎灭火”环节,却抢走了所有的风光。憨态可掬的北极熊,缓慢地移向圣火台,深深吐出一口寒气,将代表奥林匹克的圣火熄灭——这是现代奥运史上最具创意的“灭火”方式,当每届体育盛会的主办者们都要挖空心思创新“点火”模式、并几乎将想象力消耗殆尽,俄罗斯人却将创意重心后置,赋予圣火全新的生命力。
比创意更有深意的,是“米莎”灭火后落下的眼泪。2014年的索契,又一次重复了1980年的莫斯科所上演的那一出经典画面。
索契奥运会三个吉祥物中的白熊,严格意义上并不叫“米莎”,在所有官方渠道的介绍中,它的名字就是干巴巴的——“北极熊”。名叫“米莎”的小熊,只能专属于1980年莫斯科夏奥会。Misha是俄罗斯族常见男性名字Mikhail(米哈伊尔,对应英语中的Michael)的昵称,在俄语俚语中,“米莎”又意喻“熊”,几乎所有的俄罗斯童话中,拟人化的小熊都叫这个名字。1977年,莫斯科奥组委选定熊作为吉祥物,并从上千份参选稿中选中了儿童画家维克托·切日科夫的作品。“米莎”成了历届世界大赛(奥运会、世界杯等等)的吉祥物中最早实现商业化运作的一个形象,但它成为历史的注脚,却是因为在闭幕式上落下的眼泪:落泪的“米莎”随着气球高飞而去,消失在中央列宁体育场的上空,成为那届哀伤与纷争并存的奥运会的句号。而这一幕的视频,原原本本地在索契的告别仪式上重播了一遍。
1980年的“米莎的眼泪”,是奥运史上一个永远的谜。是难舍,或是不甘?而2014年的重现,也成了一个有趣的话题。在这个全球聚焦的时刻,用一段30余年前的旧视频、用现场小演员们手中的道具,再到将最煽情的大戏交由“米莎”一人出演,俄罗斯人告诉世界:我们从未遗忘1980年。
当1974年莫斯科击败洛杉矶拿下第22届夏季奥运会的主办权时,没人能预料到5年后阿富汗战争的爆发。1979年底苏联出兵阿富汗后,在美国的号召下,63个国际奥委会成员国或地区(包括中国)宣布抵制这届首次由社会主义国家举办的奥运会,另有波多黎各与12个欧洲国家运动员以非国家名义的身份参赛,新西兰、葡萄牙、西班牙3国选手则代表本国奥委会出征。虽然上届蒙特利尔奥运会就因南非种族隔离政策出现了24个国家或地区抵制参赛的局面,但“残缺”,却成了莫斯科奥运会在体育史上最醒目、最闻名、也几乎是独自占有的标签。
奥林匹克始终呼吁政治远离体育,但在冷战造就的意识形态鸿沟前,一切呼唤显得虚弱无力。“当你跨进体育的门槛时,就把政治抛弃在门外吧。”这是国际奥委会第5任主席艾弗里·布伦戴奇时常挂在嘴边的名言,但这位执掌国际奥委会20年、几乎贯穿着冷战时期的美国人,却身不由己地被牵涉入政治,譬如,他被视为阻挠中华人民共和国获得国际奥委会合法席位的最大势力(上世纪90年代的央视《正大剧场》栏目曾播放过一部布伦戴奇的传记连续剧,可算是一大奇观)。体育之于政治,渺小无比,以体育赛事的躯体试图阻挡政治纷争,无异于螳臂挡车,至少在那个时代如此。
“米莎的眼泪”,或许正是某种屈辱感的表达。雄心勃勃的苏联,试图以一届耗费巨资的世界体育盛会来彰显国力——并特意安排该届奥运会的开幕时间与1952年奥运会完全相同,赫尔辛基是苏联第一次出征奥运会——但这场注定带着炫耀元素的聚会,却遭到半数客人的拒绝登门,无论是场面上的华丽还是竞技上的大胜,都成了面对空气的表演。(苏联领先第二名民主德国33枚金牌,是自1908年伦敦奥运会以来差距奖牌榜前两位差距最大的一届)这种羞辱感在4年后集中爆发,苏联带领一批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抵制了洛杉矶奥运会。(当然,没有了苏联,美国在奖牌榜上领先第二名罗马尼亚63枚金牌,悬殊的差距从而超越了莫斯科)
整整30多年后,一切似乎已经不同。冷战与苏联早已不复存在,中央列宁体育场虽然躯体犹存,却被更名为中性的莫斯科奥林匹克体育场。但某些记忆很难被抹去,“米莎”正是其中之一。
在2008年索契首次非官方征集吉祥物时,由当地人评出的是一只海豚,此后奥组委会发动了正式征集,并宣称最终的选择需要征询全俄罗斯国民的意愿。2010年底的公开征选活动中,总共10个卡通形象可供全俄罗斯人投票选出,其中棕熊、北极熊各一。那场评选曾遭遇反对派抨击:比如普京公开表态支持的豹子形象,一度出现异常的得票数剧增;而当选的北极熊也正是普京所创建的“统一俄罗斯党”的标志。今日我们所见的索契“米莎”,还引发了1980年吉祥物设计者切日科夫的抗议,79岁的老头认为索契人塞尔德切尼创作的白熊剽窃了自己当年的创意,也许只是换了一套肤色而已……
是巧合还是刻意,人们暂时还无从考证。但“米莎”确实又高调地回来了,与那个曾经混乱而如今又展示出强势的俄罗斯一起,勾起了一段快要淹没的回忆。
有人如此评价索契开幕式,从彼得大帝时期的海军军官迈起刚劲的步伐,到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场景中士官生与姑娘们的舞会,再到苏联时期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主人用一整出表演诉说了俄罗斯历史的统一性,“无论是沙俄还是苏俄,都是我们俄罗斯。”闭幕式的前段表演又何尝不是如此?无论是隐身音乐背后的拉赫玛尼诺夫、哈恰图良、柴可夫斯基,还是文学章节里的托尔斯泰、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契诃夫,亦或是伟大画作中浮现的夏加尔、康定斯基和马列维奇,现今的俄罗斯将继承各个时期的骄傲。只是在最后的高潮部分,俄罗斯通过“米莎的眼泪”更大声地告诉全世界:我们保留了那些事关美好的记忆,同样,羞辱感也不会断裂。
1980年的屈辱,是政治的产物。2014年的响应,亦是政治的表达。政治,从来都是奥林匹克幕后的主旋律。正如一直以和平使者身份示人的胡安·萨马兰奇(他正是由布伦戴奇一手拉入IOC高层)的阐述,“体育不涉及政治,这说起来极为容易。不过在现实中,则完全是两码事。我认为,体育不得不与政治保持非常密切的关系。其原因在于,在某些国家里,就不能没有政治。”
文/沈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