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概念经过了漫长的发展
文汇报:全球史深受美国史学传统的影响,而早期也受到年鉴学派马克·布洛赫的比较史学(comparative history)和整体历史(total history)的影响。您对整体历史有何看法?您认为整体历史与全球史有所相似吗?
奥布莱恩:首先我认为整体历史很难,当然有一些伟大学者对此有所建树,比如布洛赫、布罗代尔和韦伯。整体历史主要难在:如果你想进行文化史、宗教史、经济史、政治史等史学的研究,则必须掌握一些必要的社会学理论。我是一位经济史学者,现在为止仍然坚持经济学研究。我关注现在的经济学家在研究什么,有什么新的理论,现在的世界经济如何运行?我也思考过去和现在的世界有哪些不同?经济史学需要了解历史上的金融危机;而文化史学家要关心重要的历史进程,比如18世纪非洲的男女关系、妇女地位以及当时伊斯兰家庭的实际情况等。为此,可能需要增加一些文化理论、人类学和社会学方面的知识。
所以整体历史很难,你要掌握语言、理论,最好“掌握一切”。如果你是正在耕耘最初事业的历史学者,我认为最好还是深入研究某一专门的历史学领域,最好先把小问题研究透彻。当然,要同时了解全球史。
文汇报:历史学家往往会关注宗教、国家、民族、种族、阶级、性别等各种身份认同和文明的冲突。能否这样认为:全球史的取向是试图超越这些差异、冲突而关注人类的共同价值、相互联系与合作?
奥布莱恩:对全球史而言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过于强调国家认同则容易陷入国家主义——我的国家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当两国发生纷争时,其他国家总是错的。我们应避免成为国家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人类在20世纪经历了剧烈的对立和冲突,待硝烟散尽,才开始寻求建立全球性的组织,来增进相互理解和沟通,避免重新陷入对抗。在全球化进程日益加深的21世纪,我们需要进一步增进全人类共识。
著名哲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是印度人,他在剑桥学习,在哈佛大学教过书,又在经济学、历史学等领域有所建树。他有过三次婚姻,三任妻子有不同的国籍和族裔。所以阿玛蒂亚森认为自己就具有多重身份认同。我们热爱祖国,但这不影响对世界怀抱善意。我对欧洲艺术很感兴趣,我对美国的政治经济也很感兴趣,我母亲是德国裔,我父亲是爱尔兰裔,我是英国人,我很爱英国并以身为英国人而自豪。每个人都不会只有一种身份认同,也不是只担负单一的责任。
文汇报:谈到全球意识,我们不妨提及有关“历史学家的偏见”的讨论。剑桥大学历史系教授阿克顿勋爵曾谈到如何书写世界历史的问题——无论英国人、俄国人还是法国人,每个历史学者都能没有偏见地书写历史。而此后在整个漫长的20世纪中不断被争论的是,历史学家可以实现客观性吗?什么是历史学家在超越了国家、民族和种族之外的高尚的梦想?我们或许不得不承认作为历史学家的偏见,那么当我们讨论全球史时,我们有可能达到客观吗?
奥布莱恩:所谓历史学家的高尚梦想,某种程度上应该是,他们尽管并不完全一致,但尽量在看待历史证据、材料的时候,从自身传统和看待世界的方式出发,尽可能进行最合理的解读。
我经常对中国和印度的同行说,是时候由你们这些东方人从你们的视角来写写世界历史了。全球史中的大多数话题是由西方历史学家书写的。90%的全球史的重要著作缺乏东方视角,缺乏中国的、印度的、日本的视角,这些书主要是由英国人、美国人,荷兰人、法国人写的。我们亟需全球史的中国视角,期待中国人的观点。我们想知道,自中国人开眼看世界以来,世界在你们眼中是什么样的。
文汇报:普林斯顿大学历史学教授大卫·坎纳丁(David Cannadine)去年出过一本《不可分割的过去》(The Undivided Past)。书中的主要观点是,历史学研究应该关注是什么让人类世界日益彼此依赖。他认为如今对身份认同的强调仍然是加强人类之间联系的阻力,比如,他认为“911”以后美国政府的“反恐”主张加深了信仰、文明和国家之间的对立。
奥布莱恩:至少现在看来这种阻力还是相当大的,当然,在具体事例上,不能绝对地评断其积极与否。英国现在有越来越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所以正逐步形成一个相对多元的社会。英国教育部提倡要重新梳理英国历史上的名人大事以进一步明确大不列颠的身份认同。我对此的理解是,政府希望民众以自身的国家认同为自豪,并由此规范和提升行为标准以成为“合格的英国公民”。坎纳丁的观点我还是赞同的。他总体上是研究英国史的学者,这本书听上去很有趣,似乎暗示了他的全球史立场。文汇报:全球史的发展是基于“世界处在全球化进程中”这个基本逻辑。然而,人类历史充满了冲突和对抗,世界也不是一个完全相互联系的整体,尤其在15世纪以前。有些地区相对独立,比如澳大利亚就是与欧亚大陆分离的。忽略客观存在的差异而促成世界一体的意义何在呢?
奥布莱恩:考古学证据显示,在太平洋沿岸,就曾有波利尼西亚人的远航。最初的新西兰人也就是这么来的。我想,当时世界上的人们至少并没有强烈的欲望要刻意彼此分离。世界的概念也是经过了漫漫长路的发展的,而世界在历史长河中也往往是相互关联的。而在世界彼此分离的历史中,我们对澳大利亚、非洲等地知之甚少,也不了解美洲大陆。最初的海盗们到了美洲又掉转了船头,没有深入探索。世界上现在还有很多地方是分离的,比如住在遥远的喜马拉雅山脉深处和阿富汗的一些奇怪的小村庄里的人们,很难讲他们已经是世界的一部分了。阿富汗人对世界上其他地方恐怕没什么概念,当然,自从美国到这里插上一脚,阿富汗人对世界的了解深入多了。总之,全球史的教育其实是培养我们的一种意识——了解自己所处的小天地,也了解除此之外世界的其他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