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老”？国家规定男60岁，女55岁退休似乎是“老”的一个界定。《礼记·曲礼》：“七十曰老。”把“老”的界线放得更宽。就生理机能或自身感觉而言，明显感到老之已至，男人当在75岁前后，女人则在60岁左右。在此之前，生理上虽已进入老年期，体力上尚无明显差异。我这里指的是没啥大毛病的健康或基本健康的老人。“五年一小坎，十年一大坎”。民间对老年人的健康状况如是评估，该是一种客观总结。老夫耄耋之龄，虽干不了重体力劳动，尚无精力不济、衰老年迈的感觉。可刚迈过75岁就明显觉得体力大不如前。先是每日早晚一个小时散步觉得腿软了，步子慢了，回到家里疲倦了。忆及年轻时在边寨和群众“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当时酸、冷、硬、辣什么都能吃，田边地角倒头便睡，餐风宿露，日晒雨淋从不会生病。现在，亲朋好友宴请，一桌子美酒佳肴，也就浅尝辄止，毫无食欲。听力下降，耳鸣重听，老眼昏花，老花镜不离左右，晚上已到了无安眠药不能入睡的程度。

与体力衰退同时的是记忆力的迅速下降。现在浮现在脑海里的往事，故人，古典诗词，大多是幼年和青年时记住的。过去读书常是过目不忘，现在过目即忘，越是近期阅读的忘得越快。常常是，进书房要找本书，跨过门槛就问自己：我进来是干啥？于是凡三件以上的事，就得找个小本本记下来。比如到医院找大夫开药，徜若不是事先把要开的药名写在纸上，大夫问起时只有张口结舌。最尴尬的是，见到熟人对方主动打招呼，不是“此人好生面善”，而是压根想不起这张脸。急中生智，只好佯装问对方：还在老单位工作？对方会答：是的是的，还在某某单位。这时可进而发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呀！我们上次见面是……如此两三个回合，最终还是会把这个人从忘川中捞出。当然，你也可以直截了当告诉对方，人老了，记忆力差了，一时想不起尊姓大名。坦率倒是坦率，却很得罪人，别人可能会以为你傲慢，装样。

心智的衰老已影响到理解能力。平日读书、看报，明明是大白话一句，眼睛看过去了，却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要反复再看才弄明白，阅读能力简直退到了小学生的水平。

这种心智的老化还表现为逐渐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新鲜与兴趣，没有进一步了解与探究的欲望。白居易诗云：“五欲已消诸念无，世间无境可勾牵。”“五欲”： 财、色、名、饮食、睡眠也。这确实是对老年人机能衰退状况的最精到的概括（当然，也有老当益壮，老有作为的老人，其中最令人敬佩的当是周有光、季羡林、启功诸先生了）。而更可怕的是，不管你是谁，等到你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吃喝拉撒，洗澡更衣，坐卧走动等等皆需别人照顾，却又心智未泯时，就非常尴尬而又痛苦了。“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每思及此，我只好这样宽慰自己：上帝是公平的，每个人都有这一天，概莫能外。

当然，家有儿女保姆照料， 虽免不了尴尬，总要相对好些。空巢老人可就境况凄凉了。我有一故人，离异独居，儿女皆在国外，平日也出门走走。忽一日，邻居发觉楼道里有异味逸出，才想起 这位独居老人已多日不曾露面；遂敲门，报警，开门发现已死于床下，想是心脑一类疾病致死。因国内无亲无故，由街道负责处理后事。呜呼！完了也就完了。还有一个朋友，供儿子留学国外，学成定居澳大利亚，有一个体面的职业，忽说要回春城度假，其母欣喜之极，一直巴望着那难得一聚的天伦之乐。然儿子偕妻子回昆之后日日疯玩，老母卧病高烧，儿子居然不管不顾，做母亲的只有独自伤心落泪。孟浩然诗云：“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老病之后，连儿女有时都靠不住，指望 什么“刎颈之交”的故人来关照就更难了。难怪作家张洁有次在电话里跟我说：“不怕死，怕老。”此语极是！

人总是这样：想长寿，却又怕老。首先是不敢面对自己。不敢面对自己那张老脸。老人最怕照镜子就是这个道理。每当看见自己昔日的满头青丝变成了稀稀拉拉的白发，光滑红润的脸盘变得像个核桃；眼角塌拉，牙齿缺漏，黑褐的色斑左一块右一片，下巴底下的赘肉层层叠叠，一拉半天不能复原，免不了要哀叹岁月的残酷无情。今人如此，古人亦是。东晋桓温看到他当年“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今天顾影自怜，为自己衰老流泪的人可能不多，努力想拉住青春尾巴，改变自己衰老模样的人却比比皆是。女人，尤其是演艺圈女人更甚。但依我看，整容后的老女人，还不如一个本色的老姐、老嫂、老妈、老奶那样亲切，慈祥。

古云：“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当是指那些不识时务还倚老卖老、已无所作为还嫉妒后生的老朽昏聩。这种老人不仅不会受到尊重，甚至叫人讨厌了。不被人讨厌，老人恐怕还要有合适的人生态度。记得王蒙赠我条幅云：“逝者如斯夫，有书未老也。”他的意思是与书为伴或著书立说，逝者如斯亦不会老了。专家学者发挥余热，这自是社会所欢迎的。百姓如我辈者，力所能及，则不妨活到老学到老，不能，则各人只管好好保健，好好养生，碍人事、讨人嫌、自寻烦恼、返老还童、偏执易怒、举止失态等等老糊涂表现，则应当尽量避免。

叶帅有诗：“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人都不免要衰老，但愿都能有叶帅面对老境的乐观豁达。也愿这个社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对老年人有更多的关爱体谅，在老年保障上有更多的举措，有更完善的制度。

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