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河
由于姊妹舰武藏号在五个月前的莱特湾海战中灰飞烟灭,在1945年4月7日那天,正急速奔赴冲绳的大和号战列舰已然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最强”战舰。不过,这艘被视为“大和魂”之象征的巨舰即使是在其服役的最后一天,也没能取得任何值得一书的战绩。在九州西南方向的坊之岬冲,这艘当年花费了日本年度总预算4%的战舰在葬身海底前仅仅击落了3架美军战机,甚至就连中弹数也与同辈的武藏号相去甚远:在莱特湾,后者身中44发炸弹、9枚火箭弹和25支鱼雷后才告沉没,而大和号仅中“区区”19弹即告不支,“天一号作战”未成而与2600名士兵沉入大海。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者,于此为甚。
然而,不论是在航母派和巨舰派进行激烈争论的二战前,还是在和平安稳的七十年战后岁月中,日本人对“大和舰”的看法总是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在批评者看来,这艘耗资甚巨的战舰不过是“巨舰重炮主义的妄想”,早在二战当中,它就因为很少投入战场而被戏称为“大和豪华旅馆”。1987年,大藏省主计官田谷广明还不忘在新干线整修预算听证会上将大和号从坟墓中拉出来鞭挞了一番:当时,反对修建青函隧道的田谷将其与大和号、伊势湾开拓工程并称为“昭和三大蠢物”,一时引得舆论大哗。然而,另一方面,很多日本人对于大和号这一迎风破浪的“符号”仍然念念不忘。时至今日,在纪念展厅和宣传册中还常常将其描绘为当时最强大的战舰,和零式战机并列为日本工业技术的结晶与瑰宝。动漫作品《宇宙战舰大和号》(后改编为真人电影)无疑就是这种难以抹去的“自豪感”的体现,剧中新开发的“大和号”宇宙战舰正是从大和号战列舰沉没之处破海而出、直入天际,毫不遮掩地展现出一派所谓的“山樱落去复盛开”的“大和心”。
无疑,这两种大相径庭的看法至今仍然共存于当代的日本社会之中,相对而言,后者的拥趸可能还要更多。2009年,在大和舰的出生地广岛县的吴港,当地政府和工商协会还共同成立了“大和舰打捞准备委员会”,并就是否应当打捞起遗骸广泛征求意见。反馈的结果是60%的受访者表示支持,希望在打捞后将其供养起来,而另外40%的人们则表示还是让它静静地长眠海底为好。可想而知,一旦打捞起大和号,其残骸绝非会仅供遗属凭吊之用。参照1979年从爱媛县久良湾打捞紫电式战机的先例,到头来难免会将其粉刷一新,再送入博物馆供游人观瞻。以东邻的一般心态观之,大和舰的庞然船体一旦再次浮出水面,想必也不会被用来自曝其短,届时如织游人的所见所感,恐怕也与70余年前大和舰试水时欢呼雀跃的日本国民差别有限。
2015年4月7日,在广岛县吴市的旧日本海军墓地上,“战舰大和会”又按例举行了已经持续了10年的纪念仪式。面对参加的遗属、海上自卫队官兵和海上保安大学师生,发表纪念讲话的会长广一志又发表了一番既要继承英灵遗志、将其传于代代子孙,又要为世界和平继续做出贡献的发言,不禁让旁人产生大和号战列舰是在维护和平的战争中光荣沉没之感。试看当年276名幸存者的回忆,有的惊骇于倾覆时的血海与天降的铁雨,有的痛感于特攻作战的愚蠢与战友的伤亡,有的只为看到初升的太阳、苟存性命而喜悦,有的只是漂浮在海上一遍又一遍地想念家中的亲人。诚然,这些战争体验揭露了战争的残酷,强调了生命的可贵,戳破了日本军人“一心报国”的神话。然而,如果所感仅限于此,那么也就只能称得上是“哀之而不鉴之”了。大和号或许正是日本社会某种复杂情绪的集中体现,在加害者和受害者的两种身份中,有意无意地忽略前者。
毕竟,战争并不是地震海啸,亦非暴雨狂风,亲人间的生离死别、财富生命的付之一炬也绝非祸起无端,如果当初日本没有一场接一场地发起对别国的侵略,那么大和号战列舰及其船员想必也能等到悠然退役的万里晴天。对其最好的纪念,应当是决然摆脱暧昧不清的“受害者观念”,正视每一个人在日本走向战争的道路中所应负的责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实现止戈为武、铸剑为犁,才能让如今的百舸千帆再不复为后人所哀婉凭吊。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