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喜欢使用“原点”这个词,来指代某种理想中的生活秩序。而灾难,往往是触发“原点”之思的最大契机。人究竟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姿态活着?灾难,又是否带来某种回归初心的可能?
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的答案,是“幻灭”。他在《幻夜》里描写了一个真实身份不明的女子借用“新海美冬”的名字,在阪神大地震后残酷“重生”的故事。“任何人都有想抹掉的过去,估计大家心中也都隐藏着一个梦想,完全变成别人,体会完全不同的人生。”女主人公在地震前的人生,东野借男主人公的想法托出,“夕阳在西边的天空渐渐散开,那下面巨大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不仅如此,他们周边伫立着大大小小的建筑物。这就是怀有过野心和希望的人们建造的街道。但是,现实当中,累得精疲力竭的人们只是在这些建筑物的缝隙之间匍匐打转地苟且偷生而已。而我也只是其中的一个。”
应该如何生存下去,女主人公的决心,“像深埋在地底的岩石一样坚固,绝不会动摇”。灾难过后,不仅是生存,还要作为强者而生存。新海美冬以“重生”来美化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以“重生”给她利用的男人进行洗脑。在女主人公的逻辑里,“重生”是最泛泛的教条主义,但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这一“必须的使命”。因为不思求变,就会继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和冷嘲热讽的眼神。“重生”之后,接下来是什么?东野戛然而止。然而,书中主人公早已给出了那种“重生”所回归的“原点”,“我们只能走夜路。即便四周像白昼一样明亮,那也只是虚拟的白昼。对此我们只能放弃。”
东野对生命的这种“幻灭”式阐释,使得《幻夜》被称作绝望之书。而相较于《幻夜》里主人公小心谨慎地拒绝隐蔽的恶、甚至以残酷的作恶来换取安逸的生活秩序,日本畅销书作家吉本芭娜娜所描绘的生活“原点”则是世界的另一个尽头:那就是接触一切美好的东西。在日本“3·11”大地震海啸之后,吉本写了《甜美的来生》。在一个远离地震海啸的虚构空间里,讲述了28岁的东京女孩小夜子在车祸中失去爱人,幸存下来后在接下来的生活里努力修复自己心灵的过程。
一开始是“悲伤”,“已不需要再压抑眼泪,不必强忍悲伤不哭,也不像当时那样有人坚强、有人崩溃、轮流哭得催心裂肺,只是静静分享各自走过的伤心时光”。之后,女孩神奇地与魂灵的世界产生了某种联结,可以看到逝去之人与逝去之物。她遇见了已过世的最爱的爷爷,“骑着摩托车,从山脚延伸过来的直路驶来”。不过爷爷并不是来带孙女飞上天堂,而是为了告诉她“请你再回俗世修行去。你的他已经再也见不到。虽然无奈,但活着就是好事,要活下去”。最终,女孩在“失去所爱之人的深沉悲痛中,竟感受生命的日日恩宠吹拂”。通过这个悲喜交加的过程。吉本想要告诉人们的是:热切怀有对“生”的敬意之人,将会在某种意义上获得“甜美的来生”。
不管是东野圭吾的“绝望”,还是吉本芭娜娜的“来生”,都折射出日本人在灾难面前的惊人秩序感。这种非凡的冷静所展现出的对生活的基本理解,也许可以用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的诗句来诠释。作为在原子弹废墟上诞生和成长的诗人,谷川的生命意识独特而深刻。在一首名为《语词》的诗中,他认为面对生命“无常”,尽管失去所有、甚至无法言喻,但人们对生活的想象与表达从未停止,“因苦恼而复活,因悲哀而升华。以沉默为基底,发展新的意思”。借由对变化的永恒认可,在无常的现实中,日本震灾文学完成了对理想生活“原点”的重构。
文汇报记者 吴宇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