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法国总理菲利普访问其母校——法国国家行政学院并发表讲话。|东方IC
如果不是已持续了6个月的“黄马甲”运动,法国人大概不会那么快听到他们的总统宣布关闭自己的母校——法国国家行政学院(ENA)。
4月25日,马克龙在结束全国大辩论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将关闭ENA,并许诺建立一个公平的社会,重新制定招聘、培训和职业晋升体系的规则,让所有年轻人只需凭借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家庭出身实现梦想。
言下之意,作为法国精英教育“山巅之城”的国家行政学院要为法国的社会不平等买单。但关闭ENA真的能撼动法国的精英体制吗?大多数法国人似乎并不买账。
ENA曾是战后振兴国家的先锋
法国国家行政学院(ENA)成立于1945年10月,是在戴高乐将军的主持下,为重塑战后法国行政机器而创建的一所国家行政性公共事业机构。
二战后的法国百废待兴,政府迫切需要一批德才兼备的人才来推动行政机器高效运转,实现法国复兴。ENA的成立在当时满足了两大需求:一是设置统一竞试门槛,减少以往各部门在高级官员招聘中各自为政的混乱局面与任人唯亲的舞弊现象;二是为高级官员提供共同的卓越职业培训,可使其适应战后知识与技能的新发展。
在法国,ENA和巴黎政治学院(巴政)是最主要的两所培养政治精英的院校。不同的是,巴政以培养本科生和各级公务员为主,而ENA培养的则是领袖级人才以及具有从政经验的优秀青年官员,年龄一般在25岁以上(毕业时平均年龄为31.5岁),且已经拿到了其他精英学校的学位。
1991年,ENA将总部从巴黎迁到法国东北部城市斯特拉斯堡,以便更接近欧盟的政治心脏(斯特拉斯堡有不少欧盟机构)。2002年,ENA又与国际公共行政管理学院合并,进一步加强其国际化。经过70多年的发展,ENA早已不只是一所专门培养国家高级行政官员的精英学校,而是溶入法国精英阶层血脉的品牌信仰,连许多外国的高级官员也对这所著名院校心向往之,该校的国际培训项目每年都十分火爆。
重塑辉煌的同时走向精英垄断
战后法国能获得长达30年的高速发展期,ENA所培养的高级官僚的作用举足轻重。如今,ENA引以为豪的校友中不仅有德斯坦、希拉克、奥朗德和马克龙等4位法国总统和7位法国总理,还有银行、铁路、能源等掌握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的领袖,几乎所有的政府部长也都是Enarque(ENA校友的称呼),称它为“总统的摇篮”或“领导人的摇篮”真是毫不为过。
然而,ENA所代表的精英文化以及共享这种文化认同的精英群体也注定要受到诟病。首先,不同于一般的大学,它不提供本科文凭,更像是职业“镀金”场所,来这里的人大多已手持“金字招牌”——巴黎政治学院或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文凭,比如前文提到的4位总统都是从巴黎政治学院毕业后再考入ENA的,这些文凭本身就是社会资本高度集中的产物,背后大多有一个殷实家庭或身居高位的父母。
▲法国总理菲利普与法国国家行政学院院长(左)握手。|东方IC
其次,正如法国著名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在《国家精英》一书中所说的,ENA通过对政府最高职位的垄断而带来一种象征资本的集中,使学生不仅得到象征性的好处,而且也得到实际便利。比如,在ENA搬去斯特拉斯堡之前,学生往来于学校的路上都会经过部长们的办公室;巴黎的资产阶层也会形成一种连带关系,通过支配国家而获得利益和声望。
这个精英阶层通常只和与自己一样的人玩,并在少数人所构建起来的封闭圈子里互相扶持,保证彼此的“贵族”身份得以世袭。就像ENA总部的那个小院子,院中央立着一棵参天大树,四周一圈由昔日监狱改建而成的教学楼,仅此而已,可就是这个看似无趣的弹丸之地,掌握着法国前途命运的方向与引擎。
替社会不公背黑锅引争议
作为法国精英政治光谱上最耀眼的符号,ENA自上世纪60年代开始就时常被诟病:门槛高、缺乏多样性、校友垄断政治话语权以及傲慢而封闭的圈子文化。也许是因为改革者同样来自精英阶层,所以每次提到改革,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直到“黄马甲”运动发生之前,马克龙还在捍卫母校,他说“我不会攻击ENA,我会为它辩护。我出生在亚眠一个医生家庭,不是达官显贵的儿子。”他想竭力淡化精英身份,可惜“黄马甲”们并不买账,他们反精英、反体制,喊了半年“社会不公”“精英总统下台”的口号,终于起了作用,让马克龙这位典型的法国政治精英做出了“大义灭亲”的决定。
▲4月27日,巴黎,“黄马甲”运动进入第24周,抗议者继续打出反精英、反体制的口号。|东方IC
马克龙的决定并非毫无道理。ENA的入学考试一直在扩大社会的不平等而不是民主化。根据巴黎政治学院政治学研究中心2015年的一项研究显示,在ENA的学生中,父亲从事高级职业的比例已从1950-1960年间的45%提高到了2014年的70%。只有6%的毕业生的父母是普通职员或者工人,这一比例甚至低于其他大学,比如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巴黎政治学院以及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等。
ENA还是个烧钱的场所,学校一年花费3000万欧元。院长帕特里克·热拉尔去年表示,学校7年来赤字高达180万欧元。更被民众质疑的是,政府希望毕业生为国家服务至少10年,但大部分的毕业生都利用政策空子,跑去私企赚钱。
不过,关闭ENA就能解决问题吗?国际学生能力评估计划(Pisa)2016年的一份研究显示,在今天的法国,如果父母拥有高等教育学历,那么他进入大学的概率是父母教育程度较低的人的14倍;在经合国家中这一数值为11倍,而在爱沙尼亚、芬兰或瑞典等相对平等的国家中,这是数值约为4倍。可见,法国的学校系统极其不平等。
既然学校没有为学生提供同等的教育机会,那么通过学校去纠正社会不公,最终恢复“任人唯贤体制”就是天方夜谭了。难怪乎,反对者批评马克龙此举是让ENA为社会的不公背黑锅。
关闭ENA容易,打破精英主义的迷思很难。尽管马克龙表示要从深度和广度上重建社会,采用“任人唯贤体制”,但牺牲ENA的真正目的,恐怕还是要应付眼前的危机——这才是马克龙聪明的政治策略。看似为了安抚“黄马甲”的愤怒情绪,实则声东击西,分散民众注意力,同时也迎合了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的机会均等理念,在欧洲议会选举前求得暂时稳定的环境。
能否真正解决法国社会的不平等问题,无疑将进一步考验马克龙的政治智慧和魄力,但可以确定的是,仅仅关闭马克龙的母校,肯定解决不了问题,在没有把所有精英学校的学分归还给一般大学以前,这种做法有点虚张声势的架势。
作者:周秋君(上海政法学院上海合作组织研究院研究员)
编辑:陆益峰 吴雨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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